陳菲兒看着七年沒見的父親，發現他确實老了。

雖然比起同樣這個年紀的人，無論是精氣神還是身姿，他都更挺拔強健一些，但鬓角的白發、眼角的魚尾、臉上的皺紋，都在顯示已經是個老人了。

尤其是，他的眼裏少了當年的那份倔強和桀骜，卻多了份她之前從未見過的……某種類似于讨好的眼神，似乎更能證明他的變化。

在陳菲兒的印象裏，這個男人一直都是背挺得筆直，說話一口官腔，不苟言笑，而眼裏總是充斥威嚴，少有溫暖的。

現在差别确實很大。

陳菲兒低頭，又看了眼他手裏的鮮花，看到花束裏幼稚地插着好多棒棒糖，還是自己小時候最愛吃的那種。

那一刻很多記憶從她心裏浮現——原來，父親也曾經溫暖過的，就像很多父親一樣，小時候他也曾給自己買過很多吃的、玩的。

陳菲兒從來不是冷漠的人，是不是原諒陳大紅先不說，但現在她确實很想感動一下，因爲這個固執、倔強的老頭，能做出這麽暖心的事來，确實出乎她的意料。

可她又很懷疑這不是老頭的本意，而是在某人慫恿下的某種表演。

畢竟她剛剛親眼目睹了一個集總導演、總策劃、道具統籌、演員指導……于一身的“天才”，在深入淺出、面面俱到地給這個老頭“說戲”。

腳再拖點地？

強撐出笑容卻終是紅了眼的感覺？

嗯，要求還不低，奔着金像獎去的吧這是？

想到這裏，陳菲兒就把視線轉到了顧運身上，臉色清冷地看着他。

小混蛋，你接着教啊，我也學習學習？

陳大紅一看陳菲兒不說話，而且臉色不是太好，也立即惱羞成怒地瞪向顧運。

小王八蛋，都是你出的馊主意，早知道這樣，還不如老子直接送花呢！

站那幹什麽，還不趕緊想想辦法，出來幫老子說兩句好話？

警告你啊，别再說腳拖不拖地的事，你敢再特麽提一句，老子現在就拿你拖地！

他娘的，怎麽就信了這小王八蛋的鬼話！

面對父女倆同時投過來的鋒利的目光，顧老狗表示壓力很大。

自己一片真心，終是錯付了。

于是就假裝什麽都沒看到，也什麽都不知道，果斷擡頭望天，啊不對，望地下停車場的通風管道。

呐，發生這種事呢，大家都不想的嘛。我也是一片好心是吧，我還搭上了十多塊錢呢，我有說什麽嗎？

别看了，跟我沒關系……

還看？不要這麽尴尬吧，大家都這麽熟……

看不到我，看不到我，我是隐身的……

講真，不是顧老狗不想說，而是這種時候，他這個相對而言的“外人”，确實還是不說爲妙。

即便要爲陳大紅說好話，也應該是在換個場合的情況下，而不是現在，否則說什麽都沒用的，弄不好還會起反效果。

終于，陳菲兒首先收回了目光，然後對陳大紅說道，“謝謝爸。”

隻有三個字，禮貌，卻是沒什麽溫度。

陳大紅嘴唇微微一顫，激動地想解釋下什麽，比如自己是老驢失了蹄，雞屎糊了眼，拉稀碰上了崩屁，竟然相信這小子的鬼話……可這花是自己買的，真不是拿來演戲糊弄你的啊。

但終究是忍住了，隻是勉強地笑了笑，然後說道，“爸……其實沒别的事，就是想來看看你……”

陳菲兒點點頭，“謝謝。”

頓了頓，又說道，“不過下次來之前您最好先通知我一下，我經常在外地的，怕您白來一趟。”

陳大紅怔了怔，這話依舊客氣，看上去是爲他考慮，但其中的距離感，他怎麽又會聽不出來呢。

其實陳菲兒這個反應，沒有太出陳大紅的意料。

他沒有怨恨女兒，這些年來，女兒爲什麽會對自己這樣，他很清楚。

現在她還能再叫自己一聲爸，而且也偶爾還能接自己的電話，已經……很不錯了。

但無論如何，這次的關系改善計劃是徹底失敗了。

陳大紅不怨陳菲兒，但是心裏很不爽，于是又瞪了顧運一眼。

嘴上沒毛的年輕人，就是靠不住！

“沒事，那什麽……爸還有點事，就先回去了。你經常出差，在外面一定要照顧好自己，不要跟别人喝酒。還有，平時也不要接那麽多工作，錢是賺不完的，身體才是最重要的。爸以後，有空再來看你。”

陳大紅想給女兒囑咐兩句就走，但是說着說着就停不下來了，“啊不對，爸現在有空了，天天有空，隻要你不嫌棄爸煩，爸可以天天來看你，爸現在還會做菜，做得很好的……當然了，爸一個老頭子，也不能天天來看你，你們年輕人有自己的生活，爸都是理解的。”

陳大紅都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麽了，話是前後矛盾的，語言是有點混亂的，但他仍然試圖表達出，自己是多麽地想像個普通的爸爸一樣，來關心女兒。

陳菲兒依舊沒什麽表情，甚至刻意地避開了陳大紅的眼神，然後說道，“好的，謝謝爸。”

陳大紅就這麽回去了。

車子啓動時，把油門踩得震天響，久久地回蕩在密閉的地下停車場，顧老狗疑心他是借車子來罵自己。

不由心道，老頭你這就不對了，咱一計不成可以再來一計啊，我鬼谷親傳弟子、三國第一謀士、大唐無雙國士、大宋第一謀臣、大明賽諸葛也不是浪得虛名的…….你這個态度就把路走窄了不是？

陳大紅回去之前，好歹是把花給塞到了程菲兒手裏的。

陳菲兒一轉手，就把花塞顧運手裏了。

然後冷笑一聲，問，“不是說他快要揍你了麽？現在看起來，你們兩個關系不錯啊？”

顧老狗讪讪一笑，“這什麽話，畢竟那是你爸嘛，我不跟他搞好關系，還怎麽可持續發展？”

說完，很是殷勤地去按電梯。

“不是，我就是很好奇，”陳菲兒看着顧運，不可思議地問，“我爸那麽難相處的一個人，你是怎麽跟他好到這個地步的？”

“我們看上去很好嗎？”

“這還不夠好嗎？”陳菲兒睜大眼睛，“他那麽倔的一個人，當初在家裏，誰的話他都不聽，從我爺爺、奶奶到我媽，他這輩子就沒聽過誰的。怎麽到你這裏……這麽無聊的話他都會聽？”

“過分了啊。”顧老狗一睜眼，嚴肅地說道，“再怎麽說也是你爸，你怎麽能說他無聊呢？”

“要不要臉啊你，我說誰聽不出來？”陳菲兒氣得上去做了個想踢顧運的姿勢，又道，“還腳再拖點地，對形體挺有研究啊？你怎麽不去當演員呢？”

顧老狗心想我又不是沒當過演員，但還是沒皮沒臉地一笑，說道，“我這不，也是一片好心嘛。”

陳菲兒無語地歎了口氣，看着小液晶屏上不斷變化的樓層數，說道，“我們家的事，你少管。”

“好，我才懶得管。”顧老狗說道。

電梯到了，兩人進了電梯。

看到顧運拿着花進來，陳菲兒又忍不住問，“我問你，花是不是你讓他送的？”

顧老狗搖頭，“沒有，我對天發誓，花真的是他自己買的！”

頓了頓，又說道，“你說這老頭，是不是幼稚？以前對自己女兒不好，現在買束花就想挽回父女關系，這天底下有這麽便宜的事情？更好笑的是，竟然還在花裏插了好些個棒棒糖，說是什麽你小時候最愛吃這個，以前不給你買你就哭。好家夥，也不想想女兒都這麽大了，還是大明星，還會吃這玩意兒嗎……”

這自然是反向操作，不管怎樣，顧運覺得還是應該讓她知道陳大紅那份心意的。

果然，一開始陳菲兒若有所思，但是聽顧運越說越過分，就不由瞪了他一眼，打斷道，“我就愛吃，礙你事了？”

顧老狗笑了笑，“不會吧，你愛吃棒棒糖？”

“怎麽了？”

“沒什麽，我是說我也有，嘿嘿……”

陳菲兒微微一愣，再看嬉皮笑臉的顧運時，眼裏的殺氣值就滿了，畢竟這種無聊、低俗的笑話，她當然是聽得懂的。

不過電梯裏有監控，她還是很好地控制住了情緒，保持住了優雅知性的形象，甚至還沖他微微一笑。

别走，你等着！

等進了屋子，關上門，陳菲兒脫掉高跟鞋，沒來得及把絲襪脫下來，她就舉起手裏的香奈兒包包，直接往顧老狗頭上砸去。

“我忍你很久了，小混蛋！”程菲兒一邊砸一邊說，“爲什麽一定逼我？我看着很好欺負是嗎，你給我站住！”

陳菲兒很讨厭别人在她跟前說這種葷段子，倒不是說尊重不尊重女性的問題，而是這本身就一種無聊和無禮的行爲。

雖然顧運不在“别人”的範疇之内，而且也不是沒在她跟前說過比這還“三俗”的話，但畢竟那是在床上，而剛才是在電梯裏。

陳菲兒不想顧運成爲那種葷段子張口就來的油膩男人，尤其是一想到他也有可能跟别的女孩子開這種玩笑，就更加不爽。

不爽不是因爲嫉妒，而是因爲她無法容忍，自己喜歡過的男人，變成那個樣子。

陳菲兒知道，自己是遲早要離開顧運的，但在悲歡離合太多的娛樂圈，她早已不在乎這些了。

她隻希望，這個已經很好的男孩，能成長爲真正完美的男人。

所有那些與完美不相容的事情，都應該離他遠遠的。

沒錯，在她眼裏，顧運也隻是個還沒長大的男孩，雖然是個天才，雖然擁有無限遠大的前程，但他依舊隻是個十八歲的男孩子，甚至連世界觀都尚未形成。

所以，她覺得自己有責任幫他規正過來，讓他知道，什麽是男人應該做的，什麽是不應該做的。

這樣，即便有一天他離開自己，起碼也會變得更好，而自己回想起來這段時光時，或許也能更容易地……一笑而過。

從這點來看，顧運在陳菲兒眼裏，除了是她男朋友以外，也可能隐隐有弟弟的成分，這種感情說起來或許有些複雜，但其實也很純粹，無非就是“愛”着。

因爲真的愛着，所以不計較太多，隻希望他能變得更好，哪怕注定有一天要離開。

感情的事，誰又真的能區分地太清楚呢？

陳菲兒不能，顧老狗也不能。

顧老狗現在正被陳菲兒追得滿客廳跑。

“我就開個玩笑而已，陳菲兒你動手是不是？這才在一起幾天你就對我動手？這日子沒法過了！”

“你那是開玩笑？你那是調戲！耍流氓！張口就來，跟誰學的你？”

“我調戲自己女朋友有問題嗎？不調戲你我調戲誰？”

“我讓你在電梯裏調戲了？你給我過來！”

“我就不過來。”顧老狗繞着桌子躲陳菲兒，一邊躲一邊說，“我看你就是存心想找我茬，你要再這樣我就不客氣了啊。”

“你還敢威脅我？”

陳菲兒氣得又伸手去逮顧運，這次卻是被顧運一把抱住，然後輕松地就将她按在了沙發上。

“是不是非要我這樣，你才老實？”

顧老狗摁住陳菲兒的雙手，又将她壓制住，然後笑吟吟地看着她，“跟我道歉，我就放了你。”

陳菲兒杏眼圓睜地瞪着顧運，“你放開，我生氣了！”

顧老狗發現，陳菲兒好像真的有點生氣，不由問道，“怎麽了這是？”

陳菲兒一扭頭，“不想跟你說。”

“真生氣啦？”顧老狗想了想，輕輕地捏了捏陳菲兒的臉蛋，說道，“行了，你以爲我真的對誰都會開這種玩笑？傻不傻啊你。”

輕輕地吻了下陳菲兒，顧老狗終于放過了她，從沙發上下來，幫陳菲兒正了正衣服，又輕笑道，“就算我是流氓，是個小混蛋，那也隻針對你的。”

陳菲兒哼了一聲，“誰信。”

眼裏，卻是又多了份溫柔。

她知道這話未必可信，可是聽到這樣的話，她依然覺得溫暖。

整理了下衣服和頭發，坐在沙發上，陳菲兒的心情好了不少。

問，“今晚有沒有飯吃啊？你一直催我，晚宴我可是喝了杯飲料就過來了，餓死了。”

顧老狗歎了口氣，笑道，“我算是發現了，你現在真是把我當小混蛋的。我來你這專程就是來欺負你的是嗎，連飯都不讓你吃？”

陳菲兒拿起一個抱枕，作勢要扔過去，“廢什麽話你，趕緊做飯去。我要吃糖醋魚，還有宮保雞丁，食材之前都讓阿姨備好了。”

顧老狗蹲下來，把側臉湊近陳菲兒，說道，“親一個，我就去。”

陳菲兒抱住顧老狗的脖子，然後很不客氣地，用額頭頂了下他的臉。

“沒打你就不錯了，快去。”

顧老狗聳聳肩，一臉無奈，“好吧，那先欠着。”

剛轉身走了一步，卻聽陳菲兒又說道，“回來。”

說着，沒等他回來，陳菲兒就起身，捧着他的臉，輕輕地吻在了他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