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運坐在陶然閣後院的涼亭裏喝茶。
這麽熱的天其實不适合喝紅茶,不過他做的是煎茶,以紅茶煎成最是美味,這又是另一種說道。
一口煎茶,一口酥脆的薄餅,聽得幾聲蟬噪,間或幾聲雀鳴,小小的院子裏花開正盛,些許藤蔓已爬上院牆,一切都在安靜中進行,沒有任何人打擾。
甯靜的夏天,當是如此。
茶的熱度有助于将室外的溫度對比下去,隻要靜得心來,一絲絲涼風就能驅散酷熱,讓渾身肌膚舒爽地張開毛孔。
手機裏王秀琴的微信還在時不時地進來,大抵是在向顧運報告蘇曉的動态,比如蘇曉出來了,是上衛生間,蘇曉回去了,順手拿了袋薯片,蘇曉又出來了,拿了瓶酸奶,蘇曉回去了,又抄走半個西瓜。
總結就是,蘇曉的胃口挺好的。
就是一整天都沒開口,不開口的意思是,王秀琴跟她說話,她以“嗯”或者點頭、搖頭來回應。
顧運偶爾會給王秀琴回一條,然後繼續喝茶,沉默中似若有所思。
自然,他現在要想的事情很多,公司的事、蘇曉的事、因果劍的事,每件事都交織在一起,就如同亂了的線團。
然而事實上,此刻的顧老狗其實什麽都沒想,就隻是坐在那裏,喝茶吃餅、愉悅身心而已。
腦垂體保養,重要性也不比前列腺保養低,過來人才有這經驗。
喝茶、靜坐、冥想,其原理和狗趴在樹蔭下打盹差不多,都是滋養心神的辦法,隻不過人的這一套,顯得高雅了些。
但可能,狗有不同看法。
一條略顯肥胖的黃色土狗不知道怎麽就混進了這個院子,大搖大擺地走到涼亭裏,狗眼一飄給了顧運一個不屑的眼神,随後便屁股對着他躺了下來。
顯然并沒有把他這條資格更老的老狗放在眼裏。
顧老狗放下茶盞,掃視了下一步以内的周圍,随後撿起一顆硬币大小的石子,準備給它上一課,卻就在這時,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了起來。
“哥,你還挺悠閑的嘛!”
林若茵從小花園門口走了進來,她穿着白色的連衣裙,腳上也是一雙白色的運動鞋、白色的襪子,胳膊和小腿也是白皙如雪,在午後陽光的照射下,泛着晶瑩的反光,如同一道青春的閃電般耀眼。
顧老狗再看一眼那土狗,這才認出它是大黃,隻是跟前些天比起來,這貨似乎又胖了一圈,大抵是林若茵也看不下去了,這才把它帶出來溜溜的。
顧老狗悄悄把石子扔到身後,大黃還不知道它剛剛躲過一劫。
林若茵一屁股坐到顧運對面的石墩上,額頭上都是細細的汗珠,白色連衣裙是薄紗質地,圓領被汗水打濕貼在她柔嫩的肌膚上,隐約可見漂亮的鎖骨,顧老狗心想她穿露鎖骨的衣服可能會很性感。
林若茵拿手當扇地扇了好幾下,鼓着腮幫子呼呼地吐着氣,“這天可真熱啊,你怎麽在這坐得住?”
“心靜自然涼。”顧運從茶盤裏撿了一個茶盞放到林若茵跟前,給她倒了杯茶,問,“你怎麽知道我在這?”
“你不是說最近在古鎮麽?我去周達店找你,你不在,周達說你可能在這,我就過來了。”
林若茵正是口幹舌燥,說完就拿起茶盞,喝了口茶,然後皺眉道,“這茶的味道怎麽怪怪的?你放鹽了?”
顧運拿起自己的茶盞喝了口,說道,“嗯,煎茶。”
“煎茶?這不是古人喝的茶麽?”林若茵放下茶盞,又道,“哥,你一個人的時候也這麽裝嗎,連空氣都不放過?空氣何其無辜!”
“你專程跑來,就是跟我來扯淡的?”顧運把薄餅遞到林若茵跟前,“配這個吃,挺好的。”
林若茵把薄餅推到一邊,“渴死了,不吃。”
說完,又把茶盞裏的茶一口喝幹了。
又道,“我是逃難來了。”
“逃難?”顧運又給林若茵倒上茶,饒有興緻地問,“具體說說,逃什麽難?”
“哥,我不想拍戲了。”林若茵又喝幹了茶,認真道,“我覺得當演員不适合我,我有心理障礙的。”
“心理障礙?”
“對啊,我還是想寫,想怎麽寫就怎麽寫。再說了,”林若茵頓了頓,說道,“我還要跟你一起去上大學呢,要是一直拍戲那還怎麽上學,對吧?”
一提起上學的事,顧老狗就眉頭一皺。
看來林若茵這邊也沒死心啊。
不行,都已經到這個地步了,說什麽也不能讓林若茵跟自己一個學校。
要不然蘇曉一知道,那可真就沒法挽回了。
這麽一想,顧運就覺得其實林若茵做演員也挺好的——起碼暫時做着,别跟自己一起去上學就行。
于是淡淡道,“話是這麽說沒錯,但是我問你,你跟陳菲兒簽了演出合同沒有?”
“簽了呀,現在就麻煩在這,要不然我能是逃難嗎?”
“哎呀,那就不好辦了,當初你幹嘛要跟她簽這個合同呢,錢不是已經還她了?”
“我……”林若茵歎了口氣,“我本來想着就是幫幫她嘛,她對我那麽好,可哪裏知道……”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顧老狗當即語重心長道,“拍戲是商業行爲,不是兒戲,既然你跟人簽了合同,那就要有契約精神。要我說的話,你還是應該老老實實把這個戲拍完。”
林若茵撅了撅嘴,沒好氣道,“你也這麽想?”
“不是我這麽想,是所有人都會這麽想。”顧老狗正色道,“商業的本質是什麽?秩序的核心是什麽?就是契約精神,離開這個什麽都别談。”
“我呵呵。”
“呵呵也沒用。”
“你就不問我爲什麽不拍?”
“簽了合同你就沒理由不拍啊!”
“那好,你别後悔!”林若茵站起來,氣呼呼地對顧運說道,“你讓我拍,那我就去拍。還有,弄不好這戲殺青不了,我就幹脆不上學了,以後就做演員算了。”
顧老狗心想哎喲喂,那我可謝謝你了。
“行了,這麽激動幹嘛。”顧老狗自不會把心情寫在臉上,依舊起身做挽留狀,“喝會茶再走,也不着急這一會兒。”
“不喝了,再見!”林若茵憤憤地看了顧運一眼,轉身就走。
然後走了幾步,她又停住了。
合同在,看樣子是非拍不可了。
雖然可以借位,但是爲了保險起見……
想到這裏,她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又果斷轉身,大步走到顧運跟前,伸出雙手捧住了他的兩邊臉頰。
顧運以爲林若茵又要揉自己的臉,于是便站在原地,任她爲所欲爲,權當是補償了。
然而,他怎麽也沒想到的是,林若茵的手突然從臉滑到了他的脖子,輕輕摟住後,腳尖踮起,随後她的輕唇,便緊緊地貼在了他的嘴唇上。
柔軟、清香、富有彈性,帶着她的體溫和一絲微甜,一刹那種種微妙的觸感如同電流般襲來。
顧老狗曆經風月無數,然而在這一刻,突然間有種天地靜止的感覺。
這和與蘇曉接吻,是完全兩種不同的感覺。
主要的區别是,這一刻他确實沒料到,過于的突然。
可能由此造成了多巴胺的過量分泌……
顧老狗不可能像正人君子一樣一把推開林若茵,畢竟感情不允許,實力也不允許……卻是忍住了沒去摟林若茵,他十分确定,自己那雙已經在蘇曉身上放飛半場過的手,要是粘住林若茵,一定會很輕車熟路地再次放飛。
林若茵摟着顧運,足足吻了十幾秒,确切地說,是用嘴唇貼住顧運的嘴唇十幾秒。
她沒張嘴,顧運也就沒張嘴,畢竟都不知道她是什麽意思。
林若茵親完顧運,随即松手,然後丢下一句“我回去了”,轉頭就走。
涼亭外陽光正好,林若茵覺得有些頭暈目眩,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涼亭的,隻知道現在自己好像踩在棉花上,大腦空空的,隻有心在噗通噗通亂跳,差點要蹦出喉嚨來。
作爲體驗派作家,今天她算是終于體驗過接吻的感覺了。
很顯然,那種感覺……尤其是吻到自己喜歡的人的那種感覺……很特别。
特别到……完全記不起什麽感覺了。
可是,好想再試試啊?
自己以前描寫接吻,好像不太對。
不過還好,反正喜歡自己書的……很多也沒接過吻吧?
林若茵腦袋裏塞着各種亂七八糟的想法,暈暈乎乎地快走到院門口了,卻聽到顧運在喊她。
“等下。”
林若茵猶豫了一下,心想該不該停下呢?
這個時候明顯趕緊溜掉比較潇灑吧.
回頭的話,該以什麽表情呢?
我強吻了我哥!
但是深吸了一口氣,她還是停下腳步,轉過頭去。
顧運已經走到林若茵跟前了。
“你到底什麽情況?來,說清楚再走。”
顧老狗把林若茵拉回了涼亭。
這小妮子突然這樣,肯定有事發生,顧運不可能不過問。
林若茵低着頭,擺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架勢,然後才說道,“你不用管我,我現在就回去拍戲。不就是拍吻戲嘛,不就是跟那個周彥希拍吻戲嘛,我可以的,哥你不用擔心我。”
“等下!”顧老狗有些不淡定了,“你剛說啥?什麽戲,跟誰拍?”
“就是吻戲啊,不能借位、不能用替身那種,然後是跟周彥希……就是發布會時裝文化人那個。”
“跟他……拍吻戲?”
顧老狗皺着眉頭輕“嘶”了一聲,心想這特麽有點扯淡啊。
怎麽有種要被綠的感覺?
現在他知道爲什麽林若茵要親自己了。
女孩子的初吻,總是凝結着自小到大的所有關于愛情的幻想,王子、城堡、騎士、公主……或許在幼兒園就已經萌芽了,到了這個年齡,好不容易初長成,自是不肯輕易毀在一個不喜歡的人手上……
那麽,話說回來,自己剛才沒有拒絕,和林若茵的關系也就确定了?
林若茵沒蘇曉那麽好說話,如果下次她們兩個再見面,林若茵是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會牽自己手,以表示主權的。
這種修羅場不好度啊。
顧老狗很心累的歎了口氣,然後才把思緒轉到林若茵當前的問題上來。
她當然不能跟周彥希拍吻戲了。
想親林若茵,除非周彥希是屍體。
想到這裏,顧運說道,“行了,既然你不願意拍,那咱就不拍,哥幫你想辦法。”
林若茵一聽,登時擡頭看向顧運,清亮的眸子裏有了神采,俏臉上浮起一絲嫣然笑意。
“哥,你真的有辦法嗎?”
“你哥我什麽時候失手過?”顧運喝了口茶,風淡雲輕道。
林若茵拼命點頭,漂亮的眸子裏閃閃發亮,“嗯嗯,我就知道我哥最厲害了,什麽都會!”
頓了頓,又皺眉道,“可是,那個合同……”
“沒事,合同在哪,拿來我看看。”
金牌大律師、唐宋明清曆代第一訟棍顧老狗一臉淡定地說道。
有合同是不假。
但合同是否當事人真實意願的體現?
是否存在欺騙條款,而以當事人的專業能力和知識水平無法發現?
是否存在嚴重漏洞,可以判定合同無效?
是否存在格式條款,霸王條款,導緻當事人無力拒絕?
如果這些都沒有,那不還有當事人可能受脅迫的情況,或是存在對方有過錯導緻當事人無法履約的情況嘛…….
“正好我放包裏了。”林若茵立即從電腦包裏拿出合同,遞給顧運,然後又嘿嘿笑道,“哥,你剛不是說契約精神嗎,現在怎麽不說了?”
“契約精神?”顧老狗沒好氣道,“這個契約弄得我很沒精神,我得研究研究。”
“嗯,哥,那你好好研究。”
林若茵雙手托腮地等顧運看合同,此刻她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就是明明知道顧運不是律師也不是法官,卻不知道爲什麽,總感覺他好像能幫自己搞定這件事。
不是現在,而是在片場的時候,她就隐約已經這麽想了。
大概是喜歡一個人,就會認爲他無所不能吧?
可是,這種事他又怎麽能做到呢?
顧老狗一邊喝茶一邊看合同,越看眉頭皺得越緊。
這合同寫得堪稱天衣無縫,幾乎考慮到了各種情況,用詞也極其嚴謹,每一個詞都無法延伸出可利用的歧義,一看就是從業二十年以上大律師的手筆,而不是模闆。
這就有點難辦了。
不過麽…...堂堂金牌大律師想找茬,還怕找不到麽?
要是找不到,也對不起那做狀師的幾百年間挨的訟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