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生華發。
這若是讓一般的普通人看去,在将此事傳揚出去的同時,定然會有很多添油加醋。
來證明這是一個傳奇。
事實上,葉蘇的人生在普通人的眼裏,的确可以稱得上是傳奇。
隻不過,這一夜,他将傳奇繼續了而已。
葉蘇的白發在黑夜裏顯得十分顯眼。
而他的人,卻是不再那麽顯眼。
葉蘇還沒有醒來。
陳皮皮有些擔心。
葉千秋笑道:“你要是擔心,你今天晚上可以住下。”
陳皮皮想了想,然後說道:“那我住哪間屋子?”
小黑笑眯眯的說道:“和我一起住。”
陳皮皮點點頭,有些擔憂的看了一眼葉蘇,朝着葉千秋問道:“葉夫子。”
“我師兄他真的沒事?”
葉千秋擡手,一本同樣的《太玄經》出現在他的手掌之上。
葉千秋将書扔給了陳皮皮。
“你看看。”
陳皮皮接過書,撓了撓頭。
再看,葉千秋已經回了屋。
……
回到正屋的葉千秋又開始繼續書寫經典。
重新書寫這些經典,對葉千秋來說,也有不小的收獲。
深夜時分。
陳皮皮已經入睡。
一本書還蓋在面龐上,有墨香飄出。
陳皮皮不知道夢到了什麽。
伸舌頭舔了舔嘴唇。
……
葉蘇從太玄經中蘇醒過來。
經典的力量,對于修道者來說,是共通的。
但,對于已經侍奉昊天多年的葉蘇來說。
無異于是一種崩塌。
葉蘇手裏拿着那一本太玄經走來進來,沉默無聲的坐在了書桌前。
看着葉千秋書寫着新的經典。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再加上葉蘇剛剛才完完全全看完了太玄經。
葉蘇是不會相信,世上還有這樣的人物。
對于道的闡述,前人已經有過太多太多。
但是,今天葉蘇看到了新的道。
葉千秋自然已經感覺到了葉蘇醒了。
他将最後一段寫完之後,就放下了筆,朝着葉蘇問道:“感覺如何?”
葉蘇想了想,然後說道:“像是在心口紮了一刀。”
葉千秋道:“那應該很疼,對吧?”
葉蘇點了點頭,道:“從來沒有這麽疼過。”
葉千秋道:“知道疼就好。”
“你有沒有想過天道是怎樣的一種存在?”
葉蘇想了想,對于天道這種虛無缥渺的存在,他還真沒有什麽概念。
葉千秋道:“我和夫子聊天的時候,曾經聊到過天與地。”
“夫子說,當世人思考的時候,昊天總是在發笑。”
“我說,昊天沒有發笑,因爲昊天根本沒有不在乎世人的思考。”
“昊天習慣用自己的模式,規則去運轉這天地間的一切。”
“不曾改變,不希望改變。”
“所以,西陵神殿的那些人才會恐懼黑暗。”
“才會驅逐黑暗。”
“衛光明才會因爲看到了黑暗,去做了一些自以爲正确的事情。”
“最終落了一個身死道消。”
葉蘇聽到這裏,悄然說道:“昊天就是昊天,和世間的所有生靈都不同。”
“因爲昊天的存在,才有了世間的一切。”
“昊天,不可描述。”
葉千秋聞言,微微颔首,道:“昊天并非不可描述。”
“之所以無法描述,隻是因爲世人沒有見過它而已。”
“昊天當然是存在的,而且還有很強的意識,不然的話,柯浩然也不會死。”
葉蘇看着葉千秋,沉默不語。
若是旁人如此談論昊天,他肯定不會如此安坐。
葉千秋繼續說道:“昊天俯瞰世間,大地上那些艱難求存的百姓,甚至是那些看似可以呼風喚雨的修行者,在它眼中,不過都是些螞蟻一般的存在。”
“它不會對螞蟻投予絲毫憐憫與關注,而當那些螞蟻裏有幾隻忽然擡起頭來望向它,甚至開始生出薄如羽翼的雙翅飛向天空,試圖挑戰它時,它的意識和意志自然會将這些螞蟻給完全泯滅。”
“天道無形,且無情。”
葉蘇透過昏暗的燈光看着坐在前邊的葉千秋。
沉默了很長時間後,忽然道:“所以,你想告訴我,若是不想做那隻被泯滅的螞蟻,隻能是抛棄昊天。”
“對嗎?”
葉千秋聞言,輕輕笑了起來。
“世間的一切都是昊天給的。”
“你敢抛棄昊天嗎?”
輕笑聲在屋子裏悄然升起,又迅速歸于平靜。
葉蘇又沉默了許久。
“不是抛棄,而是拯救!”
葉千秋贊許的看了葉蘇一眼,道:“你是一個天才。”
“在我這一生當中見過的天才之中,你可以排得進前十。”
葉蘇道:“多謝您給我打開了另一扇門。”
葉千秋一臉平靜,道:“如果沒有你自己走過的路,即便我打開了一扇門,你也跨不過去。”
葉蘇擡了擡手上的那本太玄經,道:“能把這本書送給我嗎?”
葉千秋道:“可以。”
“如果你還想借閱其他書,以後每隔七天,就可以過來一次。”
葉蘇道:“爲什麽是七天?”
葉千秋道:“因爲,我一般七天寫完一本書。”
葉蘇聞言,微微颔首,打算起身離開。
這時,葉千秋道:“等等,我再送你幾個字。”
葉蘇站在那裏,沒走。
葉千秋示意葉蘇将手上的那本太玄經拿來。
葉蘇把書遞給葉千秋。
葉千秋提筆,在書的最後一頁,寫下了幾個字。
然後将墨迹吹幹,合上,遞給葉蘇。
葉蘇要打開看。
葉千秋道:“回去再看。”
葉蘇微微颔首,拿着書,離開了小院。
……
走在長安城的街巷上,葉蘇感受着夜風。
隻覺得胸中有一團火在升起。
他忍不住打開了手上的那本太玄經,翻到了最後一頁。
上面寫着幾個字。
“我命由我不由天。”
葉蘇看到這幾個字之後,身形一顫,迅速将書頁給合上。
……
第二天一大早。
陳皮皮發覺師兄葉蘇不見了,急匆匆的找到葉千秋,問葉蘇去哪兒了。
葉千秋道:“他昨天夜裏醒了,就自己回去了。”
陳皮皮一聽,朝着葉千秋道了一聲謝,然後飛一般的跑出了小院。
……
書院後山。
夫子和甯缺正在對話。
這是甯缺爲數不多和夫子單獨相處的時光。
夫子朝着甯缺問道:“你覺得天道是怎樣的一種存在?”
甯缺有些發愣,他想了一會兒,然後搖頭道:“弟子沒想過。”
夫子道:“現在想。”
于是,甯缺想了想,道:“天道應該是虛無的。”
夫子聞言,負手道:“天道或許是虛無的,但卻是有意識的。”
“在昊天的眼中,世間的一切,無論是普通人,還是修行者,都不過是螞蟻罷了。”
“當螞蟻想要擡頭去看昊天的時候,昊天會直接碾死這隻螞蟻。”
“比如,當年,你的小師叔,就是被這樣碾死的。”
甯缺聞言,沉默無語。
他可以聽出夫子話語之中的某種被壓抑的情緒。
隻是,他有些疑惑。
人世間億萬螞蟻,肯定有不隻一隻曾經擡起頭來,朝着着天空看過,漫長的歲月裏,肯定有很多人曾經試圖飛向昊天。
那些人最後都去了哪裏?
是像小師叔一樣壯烈地死去,還是真的如西陵教典裏記載的那些羽化故事一般,回到了昊天光輝的懷抱,進入了完美的永恒?
還有一個問題,夫子這麽強大,爲什麽還留在人世間?
夫子把自己長出來的翅膀收斂在了什麽地方?
夫子難道不想去看看天道真實的模樣?
他看着崖畔的夫子說道:“老師,還有很多事情我想不明白。”
夫子說道:“現在想不明白,以後慢慢就會明白。”
甯缺知道那必然不是短時間内能夠做到的事情,沉默片刻,從這番完全務虛的玄妙談話氣氛中擺脫出來,回到真實的人世間,誠懇請教道:“學生是不是應該多去找一找葉夫子?”
夫子道:“找人家做什麽?”
甯缺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說道:“我想變強。”
夫子立馬吹胡子瞪眼,一臉惱火的說道:“我才是你的老師!”
……
時光漸逝,秋氣漸退。
很快,又一年的冬天悄然來臨了。
在冬天來臨的時候,葉蘇已經又從葉千秋這裏借走了兩本書。
而借書之後,也産生了一些問題。
那就是葉蘇暫時居住的那座小道觀垮了。
除了葉蘇自己外,好像沒有人知道原因。
就在那座小道觀垮了之後不久。
書院後山也垮了一間小院,在瀑布聲的陪伴下,那個頭頂古冠的年輕男子,書院的二師兄君陌坐于潭間靜思了許多個日夜。
陳皮皮則是跟在六師兄的身後,唉聲歎氣扛着土石木材之類的物事,要把小院重新修好。
葉千秋的小院裏。
最近來的人有點多。
李青山、陳皮皮、葉蘇、甯缺這幾個人隔三差五的就輪流來。
四個人各有各的問題。
葉千秋最煩甯缺。
這小子純粹就是來打秋風的。
想要從他這裏套出一些威力大,耗費力氣小的絕招來。
因爲,他打算要挑戰夏侯了。
那個他心心念念了許久的仇人。
日子都選好了。
就在冬至那一天。
介于這小子實在煩人,葉千秋就給他畫了幾張符。
畢竟他體内的那點靈氣實在不夠看。
但甯缺貪得無厭,覺得還不保險。
于是,葉千秋揍了他一頓,然後又教了他通天箓。
然後,甯缺鼻青臉腫的離開了小院。
自邊塞歸來後的夏侯大将軍,不停接受着朝廷的封賞,在各家王公府邸間宴席不斷,沒有人知道,深夜時分,他還是習慣坐在自家将軍府的後園裏,看着落盡黃葉的光秃枝桠,看着落下的雪花沉默。
長安城裏沉默的不止是夏侯大将軍,還有很多人都很沉默,所以顯得很平靜。
城裏的人們各自沉默,所以各自平靜。
在絕大多數人看來,這份沉默與平靜,至少會持續到天啓十五年的冬天結束。
因爲無論怎麽看,都沒有人能夠打破這種平靜。
風寒雪驟,轉眼間,便到了冬至的那日。
……
冬至。
應該吃餃子。
一大早,葉千秋就讓小黑去買了各種調料、還有羊肉、大蔥、胡蘿蔔。
葉紅魚和桑桑今天都在。
葉千秋帶着幾個孩子包起了餃子。
肉餡是小黑剁的。
放了香油,味道很香。
中午的時候。
餃子已經包了好多。
餃子下鍋之後煮熟。
端到了桌子上。
幾個人坐在桌前吃着餃子。
葉紅魚擡頭,看着那黯淡的天空裏飄着黯淡的雲,雲色沉凝如山,似乎随時可能飄下雪來。
葉紅魚道:“快下雪了。”
桑桑道:“甯缺要是回來的早,還能吃上餃子。”
桑桑扭頭,朝着葉千秋道:“老師,一會兒可以跟我們去雁鳴湖的宅子嗎?”
“我昨天就準備了火鍋。”
葉千秋道:“好。”
……
雁鳴山腳下。
一個戴着笠帽的僧人在風雪中緩緩行來。
雪在飄舞,僧人在林間行走,向着雁鳴湖的方向行走。
十五年前,他嚼爛了自己的舌頭,吞入腹中,便再也沒有開口說話,修閉口禅至今。
今日,他再次踏足紅塵。
這時,一片極薄的雪從上空飄落下來。
那雪極薄,薄至透亮,仿佛是一片蟬翼。
當薄雪飄落下來時,僧人停下了向湖畔走去的腳步,草鞋深深地陷在厚雪中,然後他轉身,望着那片薄雪,沉默不語。
林子裏忽然響起一陣細細索索的聲音,這聲音如尖銳冰片在磨擦,伴着風雪,自然顯出凄切的感覺,聽上去宛如蟬鳴。
蟬本不應該出現在冬天。
然而今日,風寒雪驟,這片林子裏卻仿佛出現了無數隻蟬!
那些蟬藏在樹枝後,躲在翹起的樹皮裏,懸挂在蛛網間,坐在冰雪中,看着從天而降的風雪和風雪中那名僧人,放肆地鳴叫聲。
蟬聲陣陣,滿林寒蟬。
林中寒蟬鳴叫的聲音越來越密集,越來越凄厲,樹丫上積着的厚雪被震的簌簌落下。
凄厲的蟬聲,比冰雪更加寒冷,在四處鳴響,在四處歸寂,又在四處複蘇,最終落在那個僧人的耳中。
僧人聽着愈來愈凄切的蟬鳴,臉上的神情越來越凝重。
僧人喚作七念。
他來自不可知之地懸空寺,是強大無比的佛宗天下行走。
因爲寺中經卷上的記載,他遠來長安城,要看看那名傳說中的冥王之子,他甚至已經做好準備,哪怕面對書院,也要将那人殺死。
自修閉口禅以來,他禅心愈發堅定,意志愈發堅毅,便是長安城裏無數強者,城南那座書院大山,都不能讓他心神稍移。
按道理來說,沒有任何聲音能夠阻止他的腳步。
但這些蟬聲不同。
因爲他清楚,這些蟬聲代表着一個人。
那是世間最神秘的一個人,甚至可以說是世間最可怕的一個人。
莫說是他,即便是懸空寺講經首座在此,聽着這些聲聲凄切的蟬鳴,也必須以最慎重的态度對待。
……
傍晚,葉千秋帶着桑桑、葉紅魚、小黑将小院的門給關上,來到了甯缺在雁鳴湖下的宅子裏。
自從甯缺和桑桑搬家之後。
葉千秋還沒來過他們的新家。
剛進門坐下沒多久。
葉千秋就聽到了外面有凄切的蟬鳴聲響起。
雖然,葉紅魚、桑桑、小黑都沒有聽到那蟬鳴聲。
但葉千秋聽到了。
蟬聲聲不停的響起,愈發的明亮暴躁,仿佛是一個人在放肆地大聲嘲笑。
葉千秋走到院子中央。
一道符箓飛了出去。
片刻後。
蟬鳴消失。
……
雁鳴湖東岸的林子裏,七念身上覆着如蟬翼般的萬片雪,看上去就像一座冰雪雕成的佛像。
下一刻,他身上的雪消失。
七念的臉上泛起了驚詫之意。
他剛剛被二十三年蟬困住。
可是,爲何困住他的二十三年蟬又突然不見了?
七念的心中滿是疑惑。
然後,七念想動,卻是發現他依舊無法動彈。
七念的眼中驚詫萬分。
随即,是深深的敬畏。
……
暮時的長安城,漆黑如許。
厚實的雪雲遮住了最後的餘晖和滿天的星光。
雁鳴湖畔漆黑一片,隻有遠處那些火把,照亮了自天而降的雪花,把那些繁密呼嘯的雪耀成了人間的星光。
甯缺的宅子裏。
桑桑準備了火鍋。
葉千秋、葉紅魚、桑桑、小黑坐在一桌上,開始吃火鍋。
而在宅子的另一邊。
有人推門而入。
這個人是夏侯。
他的右手中還握着一杆軍旗。
一杆血色的軍旗。
甯缺在這個時候趕了回來,湊到桌前,吃了兩口肉。
小黑有些擔心的看着甯缺,道:“不要緊吧?”
“應該可以赢吧?”
甯缺一挑眉,道:“這場夜雪似乎對我不公平,實際對夏侯才是真的不公平。”
“葉夫子坐在這裏,夫子坐在城南。”
“誰敢插手這場公平的較量!”
葉千秋擺手道:“趕緊去吧,你煩了我那麽多日子,不就是爲了今天。”
甯缺聞言,道:“我要再吃兩口肉。”
“大雪天,太冷了,我要熱熱身。”
火鍋熱氣和麻香味在宅院裏飄着。
甯缺又吃了兩口肉,從桑桑手裏拿過大黑傘,興沖沖的離開了。
這時,葉千秋從鍋裏夾起了一片鴨血,吹了吹冒起的熱氣。
一口吃掉。
這時,葉紅魚突然道:“上九:亢龍,有悔。”
又一個月結束了,最近胳膊出了點問題,碼起字來很難受,希望快點好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