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輕搖,房舍之中亮如白晝。
舍内陳設雖然簡單,但是卻是極爲華貴。
而這偌大的房舍之中,卻隻有四人坐于其中。
四人年歲最輕者,看起來也已經是過了天命之年。
隻是雖然他們都不複年輕,但是其舉手投足之間,都自有一股威勢,讓人不由心生敬畏。
擺放在舍中之人案桌之前的無一不是珍馐美味,但是四人之中卻沒有任何一人的目光是看向那滿桌的山珍海味。
房舍之中,這四人,其實并沒有一人是簡單的。
這一次的商談,他們并非是代表着他們的四人,而是代表着他們身後的宗族。
四人分别屬于颍陰荀氏、許縣陳氏、長社鍾氏、舞陽韓氏。
“護衛僮仆都已遠離,此處已無閑人。”
最先說話的是坐在右手的一名老者,那老者頭戴玉冠、身穿紅袍,腰系銀帶。
“今日在這房舍之中所說的任何話,上不至天,下不至地,有什麽話但說無妨,不必遮掩。”
房舍之中的另外三人都是人精,其中兩人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心中也是各自有了些許的底。
沉默了隻是片刻之後,一名身穿着紫緞錦繡深服,外罩着灰白狐腋裘的長須老者首先出言詢問。
“聽聞陳都那位召集天下之兵欲要親征,在彭城與明軍決戰,此事真僞如何?”
他的身上并沒有佩戴任何的绶帶,看起來對于朝堂之上的消息并不太靈通。
紅袍老者點了點頭。
“陳都那位明發诏書于天下,此事并非秘密,你雖然已經賦閑,但是你别告訴我,颍川鍾氏對于這件事絲毫不知情。”
“哼。”
那紫袍老者冷哼了一聲。
“我問的問題,是天子真的要在彭城和明軍決戰,還是另有安排。”
“陳都那位雖然年少,但是若是有人将其真的視作稚童,恐怕才是真的蠢貨。”
“章武變法距今已有兩年有餘,國中變化一日三變。”
“陳都那位的想法,難道你能夠猜得透?”
“繡衣使者在陳都發展了數年,我們四家又有誰知曉?還不是戰事起後,關于繡衣使者的消息才慢慢傳來。”
紅袍老者的臉色明顯一僵,随後陰沉了許多。
正在那紅袍老者準備再言之時,另一名頭戴着鐵冠的老者開口勸和道。
“如今風雲變幻,傾覆在即,有功夫吵嚷,不如想想今後之事。”
“太平道對于我等這般身份的人可沒有半分的好顔色。”
房舍之中的氣氛因爲鐵冠老者的話一時間也陷入了沉默之中。
坐在首座的紅袍老者臉色微凝,長歎了一聲。
“确實也該想想之後的出路了……”
與其針鋒相對的那紫袍老者也是同樣緊蹙着眉頭,沒有再出言反駁。
“出路?”
“諸位莫非是想要投降明庭?”
就在三人沉默之時,房舍之中,最後一位一直沒有說話的老者也最終開口道。
此人身穿绛紅色錦緞深衣,腰佩青色長穗绶帶,須發半白,但是卻是梳理極爲整齊,不見一絲亂發。
公、侯、将軍紫绶;九卿、中二千石、二千石青绶。
如今戰亂頻發,将軍衆多,早已經不複當年中郎将便是已經是武職高位之時,因此将軍已經是不能佩戴紫绶。
但是青绶一直沒有改變,隻有兩千石以上的重臣才能佩戴。
四人之中,隻有他是佩着绶帶。
他的一席話一瞬間便引來房舍内另外三人的目光。
“人生天地之間,以忠孝爲立身之本。”
“我等祖上世食漢祿,社稷危難之時,不僅不思報國,反而欲要尋找出路、通敵叛國?”
“此事投降雖可苟活,但是諸位難道不怕遭逢後世之人恥笑鄙夷?”
那青绶老者的一席話,并沒有改變其他三人的想法。
“忠孝?”
那頭戴鐵冠的老者冷哼了笑聲,彷佛是聽到什麽極爲好笑的事情。
“别家若是說忠孝,我無言可對,但是伱荀氏如此的作爲,好像不太有說服力?”
“戊辰之變,你荀氏可是一大推手,若是沒有你荀氏和袁氏的支持,何進早就乖乖受诏,遵奉董侯爲帝,也不會有後來的宮亂,使得董卓入京,掌控朝政。”
“天子初至陳都,也不見你們荀氏任何一人前去觐見。”
“章武變法,你荀氏也提出了不少的反對意見,甚至于暗下手腳阻撓變法。”
那鐵冠老者沒有再繼續說下去,隻是點到爲止。
“明軍如今坐擁七州九省,有精兵強将無數,帶甲之士數以百萬計,威壓四方,兵至八荒,開拓疆域以萬裏計,銳難當之。”
“青徐大敗,足以證明漢室氣數已盡。”
“青徐二十萬精銳聯軍一朝盡喪,明軍傷亡不過千人,戰力相差之懸殊,猶如天與地之别。”
“該做的我們都已經做了,莫非還要我們爲漢室殉葬不可?”
“昔日黨锢,莫非已經被世人所忘?”
坐在首座的那紅袍老者雙目微凝,看向那青绶長者。
“我等沒有阻撓過變法,一切都依照天子之心意來推行。”
“要糧給糧,要人給人,但是現如今局勢已經難以挽回。”
“荀仲豫,你可别忘了,我等并非是孤身一人,我等身後都是各自的宗族……”
那佩戴青绶,須發半百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荀悅,荀仲豫。
漢靈帝時期宦官專權,荀悅隐居不出,到劉協入陳都之後,他重新踏入了官途,被提拔爲黃門侍郎,後侍講宮中,早晚談論,升至秘書監、侍中。
坐在首座那紅袍老者,正是長社鍾氏的當代家主。
而那一開始便出言針鋒相對,頭戴鐵冠的,則是舞陽韓氏的長老,另外身穿紫袍的一人則是許縣陳氏出身。
荀悅臉色一僵,握緊了雙拳。
誠如紅袍老者所說,他們并非是孤身一人,背後都是各自的宗族,這一次到此而來,他也是因爲宗族的命令。
“凡桀骜不靈、冥頑不順者,查抄全部家産、田土,及林場、礦場等……”
“明軍可不會聽什麽解釋,若是不願意屈服者,皆按照反抗勢力處理。”
“就算是投降,如果沒有功勳,也需要上交九成的家私、九成的土地,所有的林場和礦場,強行廢除全部的奴隸。”
“明軍勢大,許安已經不在乎我們的選擇了。”
那紅袍老者停頓了一下,看了一眼荀悅,接着說道。
“甚至于,許安根本不想讓我們投降,就像是想要逼着我們反抗,逼着我們和他們作戰一般。”
“如今在許安看來,我們不管是什麽樣的想法,什麽樣的選擇都對大局毫無改變。”
“許安已經認定了……他們會取得最後的勝利……”
“現在,能夠有一個投降的機會都已經十分難得了。”
……
“九成……”
那鐵冠老者搖晃了一下手中的漆器。
“确實有些太多了……”
“有什麽辦法,可以留下多一些嗎?”
紫袍老者雙目微凝,提醒道。
“我勸你不要耍什麽小心思。”
“冀州甄氏之覆在前,那些鷹狼衛就像是聞到了腐肉味道的野狗一樣,所謂的密庫早已不是什麽密庫。”
“我建議還是交足所有的錢财和田地,别到時候鷹狼衛清算,直接舉族流放,查沒所有的家财。”
那紫袍老者搖了搖頭。
他并非是危言聳聽。
就在冀州,因爲私藏家私,被流放至最北端北疆行省的世家豪強不下二十餘家。
甚至于其中有幾家後續被遷移到安北都護府的境内,被流放至國家的最北端——極寒之地!
甄氏獻出了所有的财富和田地,加上其三寸不爛之舌,這才獲取了官商的身份,得以苟延殘喘。
“多留下一些的私産的唯一辦法,就是立功。”
“關于立功……相信不用我說也應當明白,什麽在明軍那裏算得上的立功吧。”
“諸位或多或少都在這一兩年的時間接觸過鷹狼衛,甚至還建立了聯系。”
荀悅環顧房舍之中,沒有人的臉上出現什麽異色。
他的心中不由歎了一口氣,形勢比人強,作爲世家中人,他們其實真的沒有多少單獨作爲個人活着的機會。
這一次宗族派他前來,将事情說的很清楚,不管他如何去想,都需要完成宗族的命令。
荀氏确實和鷹狼衛有所聯系,但是這是單方面的聯系,他們知道有人是鷹狼衛,但是沒有揭穿,也沒有主動接觸,隻是鎖定了那人,等待着合适的時間去利用。
現在看來,不止他們是如此,其餘的三家也是同樣和鷹狼衛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另外三家和鷹狼衛的交際,到底是到達了何種程度不由讓耐人尋味。
“立功減罪,如今就是最好的機會。”
而現在,無疑就是最合适的時機。
天子禦駕親征,整個漢庭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彭城之上,繡衣使者全面發動,雲集彭城,根本無暇顧及太多地方的事情。
荀悅深吸了一口氣,他突然心中感到一片冰寒,他想到一個可怕的事情。
他們四家尚且如此,漢庭之中,其他的世家豪強他們的心中到底又是作何想法,又是什麽樣的情況。
關于徐州,他聽到了一個傳言。
在明軍的檄文都還沒有到達之時,城頭之上原來的火紅色漢軍旗已經被降下,取而代之的是明軍的赭黃色戰旗。
按理來說不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之内染好旌旗,但是事情就是這麽的魔幻。
城頭變幻大王旗,不過是轉瞬之間的事情,就像是早就提前準備好了黃旗一般,就等着明軍到來。
有些地方甚至還出現了“箪食壺漿,以迎王師”的情形,令人諷刺的是,那些迎接王師的,正是當地的世家豪強。
荀悅的身形微僵,人心如此,如何不敗?
國家的存亡在世家豪強的眼裏根本就不在第一位,而是放在了末位。
如何保存宗族,延續傳承,才是世家豪強所最爲看重的事情。
秦亡漢代,亡的是大秦,而不是世家。
分開下注對于世家豪強來說不過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無論哪一方得勝,最終都能夠保全宗族。
分開下注是好聽的說法,實際上就是首鼠兩端。
荀悅長歎了一聲,在國家大義和宗族利益之間,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宗族,否則也不會在這裏來。
“就算是立下功勳,也需要繳納七至八成的家私,能夠留下的财産也極爲有限……”
“已經夠了。”
那坐在首座的紅袍老者,語氣低沉。
“對于我等而言,錢财其實并不重要、土地其實也并不重要……”
“你應該明白,對于我們而言最爲重要的是什麽……”
荀悅霍然擡頭,看向那紅袍老者。
他的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權力……”
那紅袍老者微微颔首。
“明庭内部實行的舉官制,由他們自己所說,乃是‘應試制’。”
“在其國内各地都辦有官學,地方稅賦直接截流以爲辦學之資。”
“蒙學、郡學、國學,一級接着一級,從下至上。”
“考試成績合格者上,不合格者下,不看門第,不看家世,不看背景,甚至不看品性,隻看能力。”
“主動歸附和被動歸附的最大的區别,不是在于所需要繳納的家财多少。”
“而是在于受教育權和應試權。”
“受教育權和應試權?”
“不錯。”
紅袍老者,抿了一口茶水,繼續言道。
“明庭宣講,主動歸附者擁有與其他人平等的受教育權和應試權,而被動歸附者,三代以内,不允許參加官學,也不允許參加任何形式的考試。”
“所以我說,确實也該想想之後的出路……”
“諸位心中都清楚,漢室傾覆已屬必然,心懷僥幸毫無意義。”
“而且……”
那紅袍老者目光閃爍,神色冷然。
“我仔細的審查了明庭的制度之後,我發現了其制度的一大缺陷,這對于我們而言,極爲有利。”
“就算是如今上交了田産和财産,再不久之後,我們也能夠将其慢慢的拿回來。”
“我們擁有着,那些黔首小民現在并沒有擁有的東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