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曲陽城外,漳水水畔。
一處頗大的矮台之上祭祀用的三牲五谷一應俱全。
十六名手持拂塵,身穿道袍的太平道符祝盤腿坐于其上,誦念着經文。
許安穿着戎裝,沉默的站立于矮台的祭壇前方。
十六萬的黃巾軍埋骨于此,漢軍在此修築了十六座京觀,以震懾天下。
下曲陽屍橫遍野,血流漂橹,堵塞江河,慘烈無比。
閉上眼睛,時間又彷佛回到了在林間的夜晚。
“内外俱起,八州并發,如真似幻,撲朔迷離,熙熙攘攘,不過一夢華胥。”
漆黑之中,張梁的聲音似乎穿過了時光重新回響在許安的腦海之中。
“傳道授業之恩,許安永生不忘。”
許安雖然和張梁成爲師徒不過短短十來天的時間,但若不是張梁,恐怕許安已經是成爲下曲陽十六座京觀之中的一員了。
在下曲陽的林間,張梁将《太平經》遞給了許安,也等于将道統交到了許安的手中,給于了許安名正言順的地位,可以說沒有《太平經》,許安的道路絕對要比現在坎坷的多。
在林間,許安曾經說過,傳道授業之恩,永生不忘,他也确實一日都沒忘記。
其實他本來在剛剛攻克下曲陽時,就想過祭拜一番,但是漢軍的威脅還在,所以一直拖延到了如今。
許安睜開了眼睛,一切的幻象已經是消散一空,眼前是盛放着三牲五谷的祭壇。
祭壇之上,張角、張寶、張梁三人的靈位被放在了最中央。
江風呼嘯,在漳水的水面之上吹起了道道漣漪,也吹了許安身上的土黃色戰袍。
當初進入太行山之中的時候,許安隻是想重蹈曆史上張燕的覆轍。
他當時已經選擇了放棄那虛無缥缈黃天之世,他隻是在這亂世之中平安的活下去。
如同曆史上的張燕一般。
天子親封平難中郎将,管理黃河以北山區的行政及治安事務,每年可以向朝廷推薦孝廉,并派遣計吏到洛陽去彙報。
再封平北将軍,成爲食邑五百戶的安國亭侯,就此平安的度過一生。
隻是,沿路的所見和所聞,最終還使得許安的想法一點一點的發生了轉變。
井陉關中,張燕鄭重其事的詢問他的志向。
南征大營,于毒在大帳之中詢問他的作爲。
赤石嶺下,成千上萬的黃巾軍對着他振臂高呼。
葵城之戰後,在山道之上,看着一衆潮氣蓬勃的黃巾軍。
他終于是第一次發自内心的喊出了那句他其實已經說了無數遍的口号。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
看着眼前的熟悉的景象,許安的心中甚至都生出了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他從來沒有想過,在這個時候他能夠重新回到下曲陽,漢帝國實在太強大了。
強大了令人窒息的地步,強大到許安現在都沒有辦法,沒有把握能夠戰而勝之。
漢帝國強大到朝廷崩潰之後,還持續了數十年的紛争,直到三家歸晉,亂世才得以終結。
輾轉數年,居然得以重回故地,在下曲陽告慰亡魂,度其魂歸黃天。
許安雖然不信仙神,但是這與祭祀亡魂并沒有任何的沖突。
晉陽城的石碑之上,刻寫着每一個有記錄的陣亡黃巾軍的姓名,日日夜夜,香火從未斷絕。
祭壇之上的燭火,在江風的吹襲之下,不斷的搖曳。
熾熱的火光在許安的眼眸之中跳動。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如今在并州已經燃起了沖天的火焰,這場烈火已經被引燃。
已經不再是一桶清水,一條溪流,一條大河的水就可以平息下來。
甚至哪怕是傾盡四海的海水都無法将其平息。
等到大火席卷了大漢十三州,席卷了神州,席卷了天下,席卷了這寰宇之後。
燃清了一切的罪孽之後,等到黃天之世的建立之後,這場大火才會平息。
又或許,永遠無法平息下來……
在如今這個時代,稱王建制、改朝換代并非是癡人說夢。
但若是想要建立如同《太平經》之中所描繪的黃天之世,卻是真正的遙不可及。
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業者有其産。
大道之行也,天下爲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
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
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爲己。
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那是一種理想的社會,或許在遙遠的後世能夠真正的實現。
但是在這個時代,在紛争四起的東漢它終究隻是一個美好的希望。
道路雖然曲折,但是許安知道他們的前途是光明。
隻是沿途的荊棘,沿途的泥濘注定有很多人要倒在他們到達終點之前。
晉陽城的立起石碑雖大,但是終有一天必然也會有刻不下的一天。
但是到時候更多的石碑會被豎起,犧牲者的名字将會被銘刻在新的石碑上面。
僅僅是占據了并州一地,還沒有占據天下,黃巾軍的内部已經出現了一些短視的人,他們中飽私囊,他們私收賄賂,他們以權謀私。
他們踩着犧牲者的鮮血,肆無忌憚的紙醉金迷。
許安握緊了腰間的雁翎刀,如果可以,他真的不願意相信狼衛送來的那些密報。
其中最爲甚者,甚至有人勾結世家,出賣黃巾軍的駐防信息。
誦經聲還在繼續,十六萬亡魂被不甘困于下曲陽,冀州大地有上百萬被苛捐雜稅壓倒的小民沉淪在黃泉之外。
許安重新跨上戰馬,對着一旁一直等待着的魏律一行人點了點頭。
魏律恭敬的低下了頭顱,随後策馬揚鞭,帶着一種鷹狼衛的缇騎就此揚長而去。
急促的馬蹄聲出現在許安的耳畔,一衆鷹狼衛的缇騎已經遠去。
魏律的胸口處,放着許安親手簽發的駕貼。
他這一次前往并州,将會再度掀起一陣血雨腥風。
魏律捂着胸口的駕貼,淩厲的殺意從他的眼眸之中散發而出。
河内郡他失敗了一次,那一次刺客襲殺了很多黃巾軍的軍将,襲殺了很多太平道的官吏,甚至還襲殺了許安。
這一次他必然能完成任務,這一次鷹狼衛必定會如同秋風掃落葉一般,絞滅那些膽敢犯上作亂,膽敢在他們的前進路上阻擋他們的叛賊。
許安收回了放在魏律的身上的目光,他這一路上受到的挫折數不勝數,那些叛亂者,短視者的出現,并不會影響他的心緒,也不會動搖他的決心。
因爲除了那些短視者以外,更多的人跟随在他的身後,選擇追随他的腳步繼續前行。
“嗤————”
座下的戰馬不安的打了一個響鼻,也讓許安發散的思緒重新收回了起來,目光也不再遊離。
而就在這時他也發現了官道旁側正在行走的華佗和張季一行人。
張季看到許安先是面上一喜,随後高高的舉起手,向着許安打着招呼,一衆鷹狼衛缇騎則是向着許安振臂高呼。
“倒是好久沒有見到張季了。”
閻忠笑了一笑,他當初剛剛加入太平道的時候,張季就一直跟在許安的身後,比起許安的親衛隊長徐大都跟的還要緊。
當初剛見時,張季還不過隻是一個半大小子,後面張季的個頭長得越來越快,到如今已經是比他還要高了。
許安和張季某種意義上來,算得上的兄弟之間的關系,而且張季也十分聰穎,經常趁着機會向着府衙之中一衆軍将讨教學習。
龔都、劉辟、徐晃、呂布很多人都曾經指點過張季的武藝,張季算得上是師從百家武藝了。
而閻忠也算的上是張季的老師,而且相對于龔都等人,張季還是對閻忠行過了拜師禮的徒弟。
辦公的閑暇之餘的時候,張季一直在閻忠的身旁學習經義。
所以對于張季,閻忠還是很有十分有好感的。
天資聰穎,卻不驕傲自滿,才思敏捷,卻能沉心靜氣,必然能成大器。
“是啊。”許安看着不遠處的不斷揮手的張季也是笑了起來,“好久不見了。”
許安和閻忠兩人牽引着着戰馬,迎上了前去。
“華先生,近來可好。”
許安和閻忠兩人一起下馬,走了上去,先和華佗打了一聲招呼。
“大賢良師客氣了,托大賢良師派遣護衛,沿路倒是沒有和之前一般遇到什麽危險,就是夜裏也不擔心什麽野獸驚擾了。”
華佗笑着拱了拱手,他并沒有什麽矯情的習慣,也并沒有覺得許安派遣來的護衛讓人心煩。
曾經華佗行醫的時候,也曾經診治過高官,他們也曾派遣軍兵護送,隻是那些軍兵給華佗的感覺全無精氣神。
而鷹狼衛的缇騎倒是給華佗帶來一種完全不一樣的感覺,這些缇騎的身上有一股朝氣,一種那些軍兵都沒有的朝氣。
這種朝氣并非是什麽實質的東西,而是精氣神,給人的感覺。
普通的行伍,官場,官大一級壓死人,下級如同上級之奴仆,但是在這裏華佗的感覺卻是完全不一樣。
張季是旗官,其餘的人隻是普通的缇騎,他們對于張季的軍令雖然也是堅決的執行,不打折扣。
但是可以很明顯就看出,張季并沒有将他們當作奴仆,當作是低人一等。
而他們和其他的隊伍相遇之時,會互相稱呼爲同道。
志同道合者,謂同道。
許安和華佗又交談了幾句,這才将目光移動到張季的身上。
而張季此時看到許安和華佗停止了交談,這才上前一步,走出了隊列。
“張季,拜見大賢良師,拜見閻軍師。”
許安站在原地沒有動作,上下審視了一樣張季,笑道:“許久不見,不僅人變的英武了,怎麽還變得這麽生疏了?”
“大哥。”張季笑了一聲,這才走上前去,和許安擁抱了一下,“真是好久不見了。”
張季松開許安,閻忠就在旁側帶着笑容看着他。
“學生張季,拜見老師。”
這一次張季則是鄭重的行了一禮。
“起來吧,希望你這些時日,學業沒有落下,當初你去鷹狼衛,我給你布置的課業我還是考校的。”
閻忠伸出手,用折扇抵住了張季的肩膀,笑道。
“學生不敢。”
張季抹了一把汗,他沒想到閻忠居然連這件事都記得,幸好他當初剛進鷹狼衛的時候,還是将閻忠的話記在了心上,畢竟閻忠的戒尺打人确實是很痛,甚至相比于明刀暗槍,張季還是更害怕的閻忠的戒尺。
許安、閻忠和張季還有華佗簡單的交談了幾句,便準備告别。
冀州的戰事雖然已經是結束了,但是還有很多的事情等待着許安處置。
最前方的百姓已經通過井陉關進入了并州的上黨郡,整個黃巾軍的内政系統已經運轉了起來,各種各樣的問題也衍生了出來。
冀州漢軍也并非一直是圈地不動,冀州軍的騎兵不時的在運動,就在等着黃巾軍懈怠的時候。
但就在許安準備上馬之時,華佗卻突然攔住了許安。
“許将軍且慢。”
許安停住了動作,他有些疑惑的看了一眼華佗,這個時候華佗怎麽會突然攔住他,有什麽該說的話,應該都會早說啊,不過他也沒有急切,而是問道。
“華先生還有事情?”
“在下不敢憑空捏造事實,也不敢故做危言蒙騙許将軍,隻是就在剛才我觀察許将軍的時候,發現許将軍的面色稍差,本來想借着和許将軍說話的時間多加确定,但是許将軍着實有些繁忙,馬上又要去處理公務,這才攔住許将軍。”
華佗斟酌着用詞,對着許安說道。
“經言,望而知之謂之神,聞而知之謂之聖,問而知之謂之工,切脈而知之謂之巧,查探詳情,當以望聞問切,方可準确,不知道許将軍可否讓在下稍作檢查?”
聽到華佗的言語,許安的心猛然往下一沉,面色也不由的一變。
“許将軍不要誤會。”
華佗一看許安面色微變,知道許安可能是想差了,當即笑道。
“許将軍身體現在應當是沒有疾病,隻是好像有些精神欠佳罷了,考慮到據張旗官說,曾經作爲近衛之時許将軍一直是忙于公務,所以在下想爲許将軍查探一番。”
許安聽到華佗的解釋,這才舒了一口氣,苦笑道:“華先生真的是吓了我一跳。”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之事幸好沒有發生,許安可不想重蹈張角的覆轍。
黃巾起義,波及八州,籌募數十年,卻在短短一年不到的時間就被撲滅,張角身死的原因其實占了很大的比例。
若是張角沒有病死在廣宗,恐怕黃巾軍絕對不會這麽快速的失敗。
許安依言坐下,華佗将手搭在了許安的脈搏之上,随後閉目仔細的探查了起來,随後又仔細的觀察着了一番許安的面目身體,又詢問了數個從生活習慣再到飲食休息的問題。
“許将軍忙于政務,但是也需要保持休息,好在許将軍平日也在鍛煉武藝,沒有懈怠,身體暫時無礙。”
華佗收回了切脈的手,鄭重的說道。
“但是日後許将軍還是多騰出一個時辰的時間用來休息,否則長此以往,大約兩三年的時間,必然因爲過度勞累而生出疾病,許将軍萬不可以爲在下勸告虛假。”
華佗面色微微肅然,他仔細的查探了一番,才知道張季所言非虛。
許安的身體因爲一直鍛煉武藝,确實尚可,但是長期的疲勞也在影響着許安。
“我自編了一套《五禽戲》,可以鍛煉身體,強健體魄,可以贈予許将軍,希望許将軍閑暇之時可以多加練習,我再寫藥方一副,許将軍可以命人熬制服用,日後隻需要習練五禽戲,注意休息便可。”
許安眼前一亮,心神都被《五禽戲》吸引了過去,對于華佗其他說的話倒是沒有聽進去。
《五禽戲》,一曰虎,二曰鹿,三曰熊,四曰猿,五曰鳥。
亦以除疾,兼利蹄足,以當導引。
體有不快,起作一禽之戲,怡而汗出,因以著粉,身體輕便而欲食。
普施行之,年九十餘,耳目聰明,齒牙完堅。
這是《後漢書》中的記載,對于五禽戲的效果大爲推崇,昔日許安學習曆史的時候,也在曆史書上看到過五禽戲。
許安當即大喜道:“如此,多謝華先生了!”
華佗看到許安欣喜非常,卻是有些疑惑,好像許安聽到五禽戲的時候,情緒就十分高漲。
在他看來,自己編練的這套五禽戲雖有玄妙,但是隻不過有強身健體之能,他倒是想要見識一下許安所持有的《太平經》。
可惜《太平經》乃是太平道的仙經,就是渠帥也不能查看,隻有大賢良師方可查看一二。
華佗寫完藥方,又将五禽戲的圖譜交予了許安,叮囑了一些注意的事項,随後不留痕迹的看了一眼閻忠。
“既然給許将軍查探了一番,不如讓在下再爲閻公查探一番吧,閻公精神有些不振,在下知道幾副可以略微提神的藥方,正好可以幫得上忙。”
閻忠聽到華佗的邀請,自然沒有拒絕的理由。
“如此,就有勞華先生了。”
閻忠行了一禮,一旁的随從連忙搬來椅子讓閻忠坐下,讓華佗查探。
這一次的診脈,華佗花費的時間明顯要久了一些,氣氛也明顯的沉悶了一些。
華佗的臉色沒有太多的改變,但是許安明顯感覺到了有一些不對。
“閻公身體尚可,我爲閻公開幾副藥方,閻公務必記得按時服用,精神必定會好上一些,我給許将軍的五禽戲,閻公也可以習練一番,對身體也有好處。”
華佗睜開了眼睛,再次笑道,随後再度取過紙筆,開始謄寫藥方。
閻忠拱手稱謝道:“多謝華先生了。”
“在下一介醫者,遊走鄉聚之間,治病救人,乃是小仁,但是許将軍、閻公兩人爲民而請民,救援鄉民,教導向善,卻是大仁,在下微薄之力,希望能幫上許将軍、閻公一些小忙。”
閻忠笑道:“華先生過謙了,華先生日後進入并州之後,道堂醫院首位就是華先生的了,到時候,華先生門下弟子,将會遊走在天下的鄉聚之中,治病救人。”
“善。”
華佗聽到閻忠的言語,也是展顔笑道,閻忠描繪的未來,确實美好。
“多謝華先生。”
許安一步跨上戰馬,對着華佗拱了拱手。
從華佗開始爲閻忠診脈之時,他的心緒其實就一直不甯。
華佗爲閻忠診脈的時候臉色無誤,也沒有任何的變化,但是許安就是本能的感覺不對。
一個不好的念頭萦繞在許安的心頭難以驅散,他不願意去想那個念頭,但是那個念頭一旦冒出,就沒有辦法平息。
許安握緊了缰繩,華佗肯定有些話沒有說完,他必須要去問個明白。
……
華佗站在原地沒有動彈,他的雙目一直都看着遠去的大纛旗。
他輕輕了搖了搖頭,随即長歎了一聲,眼眸之中不由的露出了一絲哀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