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攸一手展開折扇,輕輕扇動,一手牽引着座下的白馬的向前走去。
“我注意到,井陉追擊戰之後,顔司馬你好像對于平叛一事頗爲慎重,應該也是發現了一些端倪,可對。”
顔良眉毛微挑不置可否。
“如今的局勢甚是明朗,文司馬麾下五百前鋒,已經全部覆滅,顔司馬的千餘名援兵,也被我部阻隔在其外,我早已經在官道沿岸設下了多方埋伏,安置了大量的後手,我可以保證,就算你們沒有遭到伏擊,也定然會落于下風。”
許攸話音剛落,似乎是爲了證明許攸所說并非是什麽虛言,數股狼煙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按沖天而起,而且是從四面八方,各個位置同時升起。
顔良、文醜兩人面色凝重的看向遠方,站在此處可以很清楚的看到,一部分的狼煙是從東北面所升起,而那正是他們過來的位置。
顔良眼眸之中閃爍着驚詫,回頭看向文醜。
文醜領斥候騎兵先行,按理來說,如果其中有埋伏,很難逃過斥候的探查。
“文司馬久經戰陣,若是尋常埋伏自然是無法逃過斥候的耳目,所以我事先并沒有安排軍兵于官道附近設伏。”
許攸曬然一笑,不急不緩的說道。
“有樹林阻擾,兩翼的斥候無法探查太遠距離,因此我便先命軍卒于外圍等待,等到信号響起,立時進軍,于三面共同擊之。”
顔良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胸有成竹的許攸,雖然心中已經掀起了萬丈的波瀾,但還是強作鎮定,反駁道:“許先生麾下不過隻有三千胡騎,而這些胡騎幾乎都在此處,至于步卒,先生麾下不過共有四五千堪戰之步卒。
“也就是說作爲伏擊的軍卒,最多也隻不過隻有三四千餘名可堪一戰的軍卒,其餘之人皆是隻不過等同于鄉勇的黃巾,手中的農具怕是都沒有辦法破開我麾下兒郎的盔甲。”
許攸似乎早知道顔良會反駁他的言語。
“若是高元伯在軍中統領,伏擊自然不成難以取勝,你們雖然在軍中亮了高覽的旗号,但我知道如今統領中軍卻并非高元伯,而是另有他人,真正的高元伯尚在河間國中。”
文醜面色一僵,那鷹狼衛對于冀州的滲透比他們想象之中的還要深刻。
許攸口中的高元伯便是高覽,顔良、文醜兩人都是騎将,對于步卒的戰法,卻是十分的欠缺,而高覽不僅是勇武過人,更是精通步戰陣法,還兼顧了一些練兵之才。
不同于顔良、文醜兩人,高覽出身于渤海高家,他能夠了解到很多世家才能找尋的書籍和兵法。
“冀州軍中除了你們二人之外,也不過隻有高覽、韓猛兩人可以稱得上是将才,其餘之人皆是庸碌之輩根本不值得提起,官道之上不過區區四千餘名步卒,覆滅其部,猶運之掌也!”
許攸冷冷一笑,聲音也逐漸變得冰寒了起來。
“其聲如霹靂,抛射大石,破城牆如兒戲,對于霹靂車,相比你們應該不陌生吧。”
顔良、文醜兩人沒有言語,他們不知道爲什麽許攸會在這時提起霹靂車。
“在我黃巾軍的軍中,還有一種可以抛射石彈,又可快速運輸的抛石車,這些抛石車在狼煙升起之前,已經對着在官道上行軍的部曲發射出了石彈。”
“狼煙升起,即爲進攻之軍令,你覺得,就憑區區四千人能夠擋的住我麾下一萬三千軍勢的進攻嗎?”
“三軍可奪氣,将軍可奪心,你們兩人皆是陷于陣中,麾下軍卒士氣如何不低落,與之相反,我軍以近待遠,以佚待勞,以飽待饑,如何不勝?”
許攸再度上前些許,收起了手中的折扇,盯視着面色僵硬的顔良和文醜,緩緩言道。
“如今顔司馬和文司馬卻是應該多擔心擔心你們自己,如今你們已是被四面合圍,上千張弩機已經張開。”
“我知曉你們二人勇武過人,有勇冠三軍之名,但是就算昔日的霸王項羽在重重的包圍之下,卻也是難逃一死,你們也應該很清楚,雖有勇冠三軍之名,但相比于霸王項羽,卻還是要遜色不少,四面合圍之下絕無幸免之理。”
文醜其實早就聽出了一些端倪,但是他摸不清顔良的心思,此時看到顔良并沒有什麽言語,他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選擇接過了許攸的話頭。
“許先生跟我說這麽多的事情,應該是有原因的吧,否則兩個必死之人,也不值得浪費許先生那麽多的口舌。”
許攸淡然一笑,擡起了手中的折扇。
身後數十騎之中,突然奔出了兩騎,文醜面色微變,眼中的瞳孔不由的一縮。
那兩騎之中,有一匹馬的馬背之上馱伏的不是别人,正是此前去攔截張遼的程奉。
“解開他,放他走。”
許攸搖了搖折扇,那押送着程奉的黃巾軍騎卒毫不猶豫的執行了許攸的命令。
程奉不明所以,雖然心中疑惑,心中猜測是不是有什麽陰謀,但是當那騎卒解開了繩索之後,還是騎着戰馬重新回到了文醜的身旁。
顔良、文醜兩人的神經一直都緊繃着的,畢竟上千張弩機正對着他們,還有呂布和張遼兩個殺神般的人物就在旁側,神經如何能不緊繃。
“沒事吧?”
文醜斜睹了一眼程奉,低聲問道。
“我不敵張遼被打落下馬,然後就被湧上來的軍卒捆住了手腳,隻是肺腑感覺還是有些振蕩,沒有傷到筋骨。”
程奉活動了一下被繩索捆的有些發紅的手腕,随後他又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許攸,疑惑的說道。
“許先生爲什麽會在‘蛾賊’軍中……”
顔良偏頭看了程奉一眼,悶聲說道:“此事稍後再說,現在這裏不是什麽說話的地方。”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民衆飽受暴政、朝廷的逼迫,已經是到了連死都不怕反抗的時候,朝廷又怎能用死來威脅他們呢?中平二年初,下曲陽、廣宗十餘座用黃巾軍的屍首修築而成的‘京觀’尚在,但在如此情況之下,冀州之内卻依然發生了民變。”
許攸的聲音高昂了起來。
“顔良!”
顔良擡起頭,沒有避開許攸的視線。
“你應該知道,這是爲什麽吧?”
面對許攸的質問,顔良依舊選擇了沉默。
爲什麽?
顔良自然是知道爲什麽,因爲不反抗就要賣兒賣女,賣身爲奴,就要活活餓死在家中,甚至爲了活命,不得不易子而食。
但是他如何能說出口,這是朝廷的政策,這是朝廷的章程,那是來自京城的命令,那是來自皇宮之中的條律,出自天子之口的诏令。
中平二年,瘟疫肆虐,一時間萬家舉喪,人心惶惶。
饑荒未過,民衆難以飽食,王芬傾力赈災,收攏流民,放得一絲安甯,但是诏令下達,卻是直接讓冀州再度陷入了絕望。
尊貴無比的漢天子,诏令天下,除正常租賦之外,每畝還需要加稅十錢,用來修繕宮室,诏發州郡材木文石,運送京師。
各式的苛捐雜稅,也沒有一絲放緩的意思,此前因爲黃巾之亂而膽顫心驚的稅吏在官複原職之後,并沒有收斂哪怕一分一毫,反而是變得更爲猖狂。
這也導緻後來震驚天下的第二次冀州民變。
許攸面色肅然,他的目光停留在顔良的臉上,顔良臉上任何細微的表情都沒有辦法逃過許攸的眼睛。
現在的許攸已經離顔良到了一個十分危險的距離,顔良若是暴起發難,轉瞬之間就可以殺到許攸的身前,但是許攸卻沒有絲毫的懼意。
許攸的勇氣,除了來自于呂布和張遼兩人,還來自身後的親衛和數千名全副武裝的軍卒,以及對于顔良、文醜兩人的了解。
“前些日子我已經收到了消息,盧子幹帶領冀州軍主力已經差不多到了漳水附近,欲要與我軍主力決戰,現在告訴你們也是無妨,漳水之役,盧子幹帶領的冀州軍根本沒有半分的勝算,一切都在我太平道,大賢良師的預料之中,甚至連渡河的地點,都已經被推算的一清二楚。”
“肉食者鄙,未能遠謀。”
許攸面對着顔良、文醜開口繼續說道,他的語氣略顯譏諷,顯然對于那些廟堂之上的高官極爲看輕。
“或許你不相信,但是四州黃巾一路過來,直到漳水,烏桓峭王南下,西涼軍東進陳倉,這一切都是出自大賢良師的謀劃之中,否則你以爲憑什麽如此巧合。”
許攸冷笑了一聲。
“顔司馬和文司馬兩人的軍功,若是放在任何一世家豪強出身的将校身上,早已是成爲了校尉,但現在不過還是區區一軍司馬,這還是花費了大量的錢财的結果,難道顔司馬和文司馬不覺得可笑嗎?”
“蘇由、孟岱等人不過隻是酒囊草包,并無多少功勞,卻能高居軍司馬之位。”
許攸注意到顔良的眉毛微微下沉,心中微定,繼續開口說道。
“王使君自殺身亡,蹇碩将我等定爲叛黨,任何于王使君有牽連的人都無法脫身,就算是沒有證據證明你參與了其中,繡衣使者也不會放過任何可疑之人,相信你們也得知了諸如韓猛、焦觸一般出身豪強世家的将校尚且不能自保,都被繡衣使者抓捕入獄。”
“你們兩人可以算是靠着王使君一手提拔起來,不管你們如何做想,在外人眼裏,你們兩人早已經是被歸攏于王使君一黨,若不是此前因爲幽州的威脅,蹇碩欲投鼠而忌器,留着你們還有些用處,隻怕是你們也早已經進了那繡衣使者的大獄之中了。”
許攸輕蔑的笑了一聲,他眼眸之中閃過一絲憤恨,廢帝的風波牽扯甚廣,險些讓他丢了性命,那是他離死亡最爲接近的一次,這件事他永遠也不會忘記。
繡衣都尉沈玉,還有蹇碩,昔日伍子胥爲報父兄之仇,而率吳國軍隊攻破了楚國國都郢,但是仇人楚平王已薨,掘墓鞭屍而洩憤。
許攸對于蹇碩和沈玉的仇恨,亦不比伍子胥對于楚平王的仇恨要少多少。
“如果這一次,你們能夠取勝,或許憑着戰勝的軍功,還能從繡衣使者的大獄之中撿回一條性命。”
“但是此前烏桓峭王五萬餘名步騎南下,你們沒有擋住,如今更是中伏兵敗,你們兩人覺得等到我們從井陉關入太行山進入了并州地界之後,冀州的危險解除,你們兩人還能有命活着嗎?”
許攸不屑的冷哼了一聲。
“隻怕是我們前腳剛走,後腳便有繡衣使者鎖拿你們進入監牢之中,幽州那些戰敗的将校是什麽樣的下場,你們消息閉塞不太清楚,高覽消息靈通自然是知道的,你們應該也有所交談吧?”
顔良緊握着手中的眉間刀,幽州那些戰敗的将校去官免職都算是輕的,甚至有些人被問罪之後直接被當場斬殺,這些他們都是知道的。
他不是沒有想過,他們沒有攔住烏桓峭王帶領的步騎南下,戰敗之後會有什麽後果。
不過顔良想的是,他們三人滿打滿算不過一萬餘人,确實是力有未逮。
而且高覽作爲主将,承擔大部分的責任,世家的出身,也讓高覽多了一道免死金牌,他們和高覽的關系還算不錯,到時候高覽隻要能給他們說上幾句話,多花費一些錢财,再不濟也能保下一條性命。
但是這一次中伏戰敗,而且敗的如此凄慘,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許攸看到了顔良面色變化,知道顔良的内心已經開始動搖了。
“機會隻有一次,一旦失去,便不會再度出現,如今安平國南部依舊在我軍的控制之中,如果我沒記錯,顔司馬你應該是安平國堂陽人,文司馬你應該是安平國南宮人,我軍攻入安平國後,對你們二人家人一直是多加照顧。”
“天下越加的混亂,各地叛亂不止,不是豪強世家,終究隻是魚肉,進入并州的各處關卡皆在我黃巾軍之,北方烏桓、匈奴盡皆臣服,并州境内安定非常,就算顔司馬和文司馬爲了家中族人的安全考慮,也應當選擇并州。”
許攸驅馬再度上前了一步,他想到許安曾經和他交談之時所說的話。
“天下闆蕩,民衆困苦不堪,朝廷橫征暴斂,如此國家怎麽配被稱之爲國家?天下當是人民之天下,朝廷當是人民之朝廷,而國家亦當是人民之國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