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水南岸,醜時四刻(深夜2點)。
南岸六處營地的外圍皆是亮起了燈火,成群結隊的黃巾軍兵丁在各自長官的帶領下,手持着兵刃站立在營牆之上。
在各營的營門處,站立着數名身穿玄衣,外罩革甲的鷹狼衛缇騎,他們按着腰間的雁翎刀,虎視眈眈的審視四周的一切。
六處營地的南面,大片大片的火光聚集南面,将六處營地包圍在其中。
火光之下,大量用黃巾遮掩着口鼻的黃巾軍軍卒,正快速的修建着諸如栅欄之類的防禦工事,手持着弓弩的黃巾軍兵丁警惕的觀察着黑暗中的情況。
徐和緊了緊套在鐵甲上的戰袍,漳水岸旁的夜風越發急切了。
“都安排妥當了嗎?”
徐和看到自己的副将騎着馬趕了過來,也是牽引着戰馬迎了上去。
副将聽到徐和詢問,不敢怠慢,急忙回答道:“妥當了,我軍的馬隊已經分散了出去,南岸六處營地三面也都已經設下了防守,營地内的人絕對沒有辦法逃過我們的視線。”
“巡邏隊已經出發,聚集地安置的民衆有部分人被驚醒,已經很快平息了下來,現在都還處于掌控之中,少許幾個有咳嗽症狀的民衆已經被我們送往了傷患營,他們所在的聚集地,也被我們列爲了高危聚集地,已經派遣軍卒将其盡數封鎖。”
徐和點了點頭,心緒稍定,所幸疫病發現的及時,并沒有徹底失控,這是不幸中的萬幸。
“通令全軍,若有沖擊防線者,立時射殺,不要有一絲憐憫之心,如果是讓疫病患者跑出來,将會有更多人因疫病而死。”
徐和眼眸之中閃過一絲厲色,非常時刻必須要用非常的手段。
“咻————”
尖銳的哨音在空曠的平原上顯得極爲明顯,而且是在夜晚的時分響起,更爲人所注意。
徐和偏過頭去,不遠處有一隊軍卒正在集結,隊伍的後方還跟着數輛裝載着貨物的馬車。
那些軍卒的打扮和普通的黃巾軍兵丁并不一樣,他們身上穿着的是土黃色道袍,他們背着不是什麽兵刃而是藥箱,馬車上拉的也并非是什麽錢糧,而是營地之中的儲備草藥。
一名身穿着道袍,手持九節杖的老符祝緩步走向徐和,最後在離徐和大概還有七八步距離的地方停了下來,不卑不亢的言道:“奉将軍令,願意前往南岸營地的符祝已經全部集結完畢,共有六十七人,将軍可還有其他吩咐,若是沒有吩咐了,我等這就啓程前往南岸營地。”
徐和看到老符祝走來,不敢托大,從馬上下來。
“營地之中疫病流行,兇險非常,老符祝此行一路小心。”
老符祝回了一禮,開口答謝道:“多謝将軍關懷,既然沒有其他的吩咐,那麽我等便啓程上路了。”
言罷,那老符祝沒有一絲停留的意思,轉身便走。
一行六十七人,随着鈴铛的響聲,就這樣緩緩的離開了外圍,向着遠處的南岸營地行去。
徐和擡頭看向北方,他的目光越過那六十七名前行的符祝看向更遠處,那是漳水南岸營地所在的方向。
與他所處的地方一樣,漳水南岸營地也是亮起了無數的火光,火光在徐和的眼中跳動。
他們背井離鄉,渡過了黃河,越過了千百裏的距離,成千上萬的人死在了前往并州的道路上,而現在他們又遭遇了疫病的襲擊。
現在的徐和已經做了所有他能做的事情。
“黃天在上,請保佑我們渡過難關……”
徐和雙目緊閉,捂着胸口,對着黃天祈禱着。
盡人事聽天命,事到如今,他還能做的,便隻有向着黃天祈禱。
……
南岸營地第一營地,第二區的軍營之中,一片燈火通明。
華佗手捧着一本用黃紙裝訂而成的書籍,全神貫注的觀閱着,甚至連營帳之中多出了很多其他的人都不知道,直到他的藥童推了推他,他才反應了過來。
等到華佗擡起頭來,這才發現本來隻有他和藥童的營帳,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擠進來了四名服飾各異的人。
一人身穿着鷹狼衛服飾,不過和平常鷹狼衛不同的是,此人的衣服顔色是牙白色,還有兩名穿着蒼狼服的旗官跟在他的身後,其中一人華佗認識,正是他以前遇到的旗官鄧續,另外一人卻是沒有印象。
而最後一名身穿甲胄的将校,華佗也是認得,那人正是此處軍營的屯長。
“拜見上官,在下讀書一時入了迷,多有失禮,還請包涵。”
華佗注意到了帳中來人,連忙站起了身來,向衆人施了一禮,不好意思的說道。
“這本《衛生條令》之中所寫的一些辦法,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在下觀看了一些,實在是受益良多,讓上官見笑了。”
“華先生言重了。”
趙績稍微客套了一下後,并沒有再拐彎抹角,便直截了當的發問道。
“敢問華先生真有解決疫病的辦法!?”
營帳之中,衆人聽到趙績的問題,也是紛紛看向華佗,與這件事相比,其他的事情根本就是無關緊要的事情,現在都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候了,什麽失禮不失禮,根本就是無所謂的事情。
“不敢欺瞞諸位上官,在下确實有解決疫病的辦法,不過僅限于疫病的早期。”
華佗面色肅然,鄭重的言道。
“傷寒病難治,在于其變化多端,在下雖然對其有過了解,但卻也沒有多少手段可以解決,不過對于其症狀早期如何解決,在下還是有一些心得,若是得病不久,在下有七成的把握使其康複。”
華佗說完,看了一眼面色煞白的趙績,突然走上前去直接走到了趙績的旁側不遠。
趙績有些驚詫,看到華佗的舉動,連忙制止道:“華先生不要再上前了,我已經得了疫病,雖然現在用面巾遮着口鼻,但是不敢保證不會傳染給你。”
“無妨,在下早就看出上官身患疫病了。”
華佗盤腿坐下,伸出手指向一旁言道。
“上官還請坐下,讓在下爲您診脈。”
趙績看到華佗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心中本來已經消失的希望又重新湧現了出來,雖然他之前已經決定赴死,但是有生的希望在前,誰又會真的想去死。
哪怕是最爲虔誠的黃天使者,在生死之間選擇,能夠選擇活着,他們也都會選擇活下去。
趙績坐了下去,伸出手讓華佗搭上了自己的脈搏。
華佗微微皺眉,仔細的探查着趙績的脈搏,随後又仔細的觀察了一下趙績的面色,詢問了大緻的情況,這才舒了一口,臉上也露出了喜色。
“華先生?”
趙績有些激動的看着華佗,他看到了華佗臉上的喜色。
“舉之有餘,按之不足,上官的脈象是爲浮脈,其病症有惡寒,體痛,此爲傷寒太陽病之病症,上官染上疫病應該最多不過三天,上官體質強健,尚未病入膏肓之間,尚可醫治。”
華佗收回手,轉身走回案桌前,取過一隻毛筆在黃紙上,緩緩的寫了起來,同時念道。
“治傷寒太陽病,需用麻黃湯,上四味,以水九升,先煮麻黃,減二升……”
筆落話停,華佗對着案桌上的黃紙輕輕的吹了一口氣,贊歎道。
“在下在世有四十餘載,已入不惑之年,卻從未見過如此良好的紙張,竟然可以成就書籍,留墨千古。”
華佗舉起手中的黃紙,墨迹稍幹後,便将其遞給了坐在地上的趙績,囑咐道。
“在下醫治病患頗多,藥箱之中已無可用之藥,上官依照此藥方抓藥,食用數日,疫病必去。”
趙績伸出雙手,顫抖的從華佗手中接過黃紙,看着黃紙上用墨筆勾寫出的藥方,連身軀都顫抖了起來。
“鷹狼衛副千戶趙績,謝神醫救命之恩,這次疫病去除,神醫之名必于我太平道之間傳播。”
趙績曲膝跪坐在地上,對着華佗鄭重的行了一禮,叩首言道。
“使不得,趙千戶請起。”
華佗上前一把扶住了趙績,将其從地上拉了起來。
“治病救人乃是醫者本份。”
華佗扶起趙績,再度開口道。
“我給趙千戶的藥方,是治療傷寒太陽病之病症的藥方,太陽病之中還有一病爲——‘中風’,其病如同上官所述,那瘦弱女子所患的病症相同,發熱,汗出,惡風,脈浮緩,據悉那女子患病已有五日……”
華佗搖了搖頭,歎息道。
“若是如同趙千戶一般的體質,五日之久或許還有把握,但是按照那女子的體質,恐怕傷寒已經變化,在下亦無解救之法,不過我有治療早期‘中風’的藥方,我将其謄寫出來,趙千戶按其抓藥便可治療。”
趙績眼神微微有些黯淡,但是人生無常,疫病流行,本來是必死之局,但是如今卻是出現了一線生機,就算是無法救治所有人,也已經是足夠的驚喜了。
華佗坐回案桌後,重新握住了毛筆在黃紙上快速的書寫了起來。
“張季,你帶人将藥方抄寫多份,收攏藥材,在軍營外熬制湯藥。”
趙績解下腰間的腰牌,将其遞給了一旁的張季,張季沒有拖延,帶着趙績的腰牌領命而去,就在華佗還在謄寫藥方的時候,營帳外已經響起了一連串的腳步聲,腳步聲很快漸去漸遠,不到半刻鍾的功夫已經徹底的消失了。
而華佗也寫好了第二張藥方,趙績将藥方交給了鄧續,鄧續也很快轉身走出了營帳,去準備熬制湯藥的事務。
營帳之内,隻剩下了華佗和藥童,還有趙績三人。
趙績恭恭敬敬的對着華佗再度行了一禮,誠摯的說道。
“多謝神醫相助,如果此番沒有遇到神醫,真不知這次有多少民衆會因疫病死難。”
“治病救人乃是醫者本分,趙千戶實在不必多言感謝,在下遊方行醫時,也遇到過太平道的符祝,救治病患,卻不收取酬勞分毫,在下對太平道中符祝行爲也是多有崇敬。”
華佗同樣回了一禮,正色道。
醫者仁心,華佗鑽研醫術而不求仕途,郡縣征召其爲官他也并未有接受。
正是因爲鑽研醫術,也讓華佗見識了底層民衆的生活,更是看到了豪強世家所犯下的惡行,也正因爲如此,華佗在學醫有成之後,拒絕了征召爲官,甯願捍着金箍鈴,到處奔跑,在各地行醫。
在行醫的過程之中,自然也是接觸到了當時正在急速的發展的太平道。
那些符祝,手持着九節杖,背負着藥箱,同樣遊走在鄉間治病救人。
華佗雖然不信仰太平道,但是對于太平道也沒有任何别樣的看法,畢竟太平道的符祝是真的在治病救人,而且他們也并非是什麽邪教異端,很多教義都是導人向善。
天下真正禁止太平道,是在黃巾起義之後的事了。
中平五年,四州黃巾複起之時,當時華佗正在兖州的濟北國行醫。
豫、兖、徐三州數十萬黃巾一股腦兒的湧入了濟北國後,華佗也陰差陽錯的跟着黃巾軍一路走到了平原郡,再後來便也是跟着渡過黃河,通過清河郡一路抵達了冀州的安平國。
本來華佗并沒有想跟着四州的黃巾軍一路前往并州,他有很多機會可以離開。
百萬人的部隊,管理确實不易,少上幾個和其餘人沒有多大關系的人,根本難以發現。
但是随着距離并州越來越近,聽着符祝述說着并州的生活,華佗心中也生出了一絲好奇。
在符祝的描繪之下,并州是一片樂土,那裏沒有地主豪強高高在上,沒有橫行在鄉間的惡霸官吏,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業者有其産。
而在遷徙的路上,華佗也看到了和民衆前進的方向截然相反的黃巾軍軍兵,他知道那些黃巾軍軍兵是前去抵擋尾随而來的漢軍。
那些逆行的黃巾軍軍兵沒有一個是健壯的,是健康的,華佗走在外圍,中醫講究望、聞、問、切,他看的很清楚。
那些兵丁他們面帶着菜色,骨瘦如柴,衣難蔽體,他們拿着木槍,拿着農具,拿着廚具,罕有拿着利刃的兵丁,說是軍卒或許稱之爲農夫更爲貼切。
華佗實在是很難想象,這些人是如何擊敗那些頂盔貫甲的漢軍。
沿路上死去的人不計其數,華佗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這些已經并非一介醫者所能救治,很多人都是因爲長期的營養不良和長途跋涉而死在了路上,而并非是什麽疾病。
華佗隻是一個醫者,他隻能醫人,而不能醫國。
在抵達了安平國,當華佗看到那些身披着甲胄,手持着利刃的黃巾軍,他便開始的打消了離開的念頭。
因爲他開始認清了那些帶着黃巾的人,從并州而來的黃巾軍,到底是一群什麽樣的人。
那些手持着九節杖的符祝來到人群之中,不遺餘力的救治着傷患。
那些戴着黃巾的軍兵,會行走在道路的旁側,将更容易行走的主道留給轉移的民衆。
那些戴着黃巾的軍兵,看到有困難的民衆,會上前幫忙,力所能及給予幫助。
那些戴着黃巾的軍兵,沒有一個人是趾高氣揚,是飛揚跋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