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太原郡。
晉陽城北城區一處裏坊,确實顯得與其他的裏坊有些格格不入。
四座略顯古樸的書院靜靜的坐落在裏坊之中,這裏便是晉陽城剛剛開辦不久的蒙學。
此處裏坊已經進行了大改,原來的居民都已經搬遷了出去。
這處裏坊,隻剩下四座新修建的蒙學堂,呈田字狀分布于裏坊四處,稱之爲“學坊”。
學坊的主道路隻有兩條,如同田字中間的十字隔開了四處蒙學堂。
正中央,道路的交接處被改造成了一處頗大的圓形廣場。
廣場的正中央,修築了一座頗爲高大的講義台。
講義台上立着有一面遮陽的傘蓋。
傘蓋上面并無半點裝飾,絲毫不顯華麗。
顔色也非是什麽朱紫之色,而是和地上的泥土同色,和黃巾軍的旌旗顔色相同。
早有消息從晉陽城的府衙之中傳出。
今日是蒙學堂開學之日。
太平道将在此舉辦開學典禮,屆時大賢良師許安将會親臨學坊,在學坊的廣場上主持典禮。
學坊内外,幾乎站滿前來觀禮的人,他們多是太平道的信衆,或是感念太平道恩惠,聽了傳言,想要親眼看看被傳成仙人的大賢良師許安真容。
學坊的廣場外圍,站滿了前來觀禮的普通民衆,也站着許多黃巾軍的軍兵,還有鷹狼衛的缇騎。
他們不僅是維持治安,也是前來觀禮。
再到裏面,到講義台的附近。
五百多名身穿各式服裝的少年,盤腿坐在地上。
講義台站着數十人身披重甲,手按雁翎刀的黃天使者。
許安端坐在講義台,看着底下少年一張張略顯迷茫的臉龐。
許安又将視線投向遠處,那些太平道的信衆,那些頭裹着黃巾的軍卒,眼中大部分是狂熱和信任。
“咚!咚!咚!”
放置于講義台下的小鼓被幾名頭裹着黃巾的道童敲響。
鼓聲緩緩傳向四方,喧嚣的學坊也在這一刻慢慢的沉寂了下來。
鼎沸的人聲開始消散,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廣場中央的講義台上,集中在了許安的身上。
閻忠将絹扇插于腰間,跪坐在講義台近側,他的目光現在也停留在了不遠處講義台上的許安。
此時的許安,身穿着羽服,頭戴道冠,手持着素色的拂塵,正襟危坐于講義台上。
閻忠拜于許安的幕府之中也有數載的時光了,但他從未見過許安這般的裝束。
許安常年身穿戎裝,平常穿戴的常服也是和鷹狼衛一般的服飾。
如此裝束,他倒是第一次見。
目若朗星,神清意平,道骨仙風,仙袂飄飄更不似凡人。
閻忠看着上首的許安,竟然覺得其和身上的裝束,有種渾然天成的感覺。
好似許安天生就應該是穿着道服一般。
鼓聲漸漸停下,學坊終于回歸了寂靜。
“大順天地,不失铢分,立緻太平,瑞應并興。”
“元氣有三名,太陽、太陰、中和。形體有三名,天、地、人。天有三名,日、月、星,北極爲中也。地有三名,爲山、川、平土。人有三名,父、母、子。治有三名,君、臣、民。”。
“欲太平也,此三者常當腹心,不失铢分,使同一憂,合成一家,立緻太平,延年不疑矣。”
許安緩緩開口言道。
他選了《太平經》中頗爲玄妙的一篇經文作爲開場。
這經文并不需要學坊之中聆聽的衆人能夠聽懂,而是營造出玄妙的感覺,使得他接下來說的話更有說服力。
這個時代很多人,都相信這些玄而又玄的東西,還有說教。
講義台和學坊都是經過了特殊的設計,講義台上也被許安放上了數個可以擴大聲音的喇叭狀物體。
雖然擴大的聲音有限,但在一衆能工巧匠的幫助下。
如果學坊内保持安靜,那麽許安的言語在學坊之中傳播,還是能勉強使得衆人都能聽清。
許安說話的方式也非是像平常說話一般,而是換了一種特殊的說話方式。
那是《太平經》中記載的一種别樣的發聲方式,可以使得聲音更爲渾厚,更有出塵之息。
“夫國者爲舟也,庶人者爲水也。水可載舟,亦可覆舟。”
“對于天下而言,我輩黎民就好像是衆多水滴彙成的大海,而國家就好似海上的一片舟船。江河之水可以載着舟船行駛,同樣也可以讓舟覆滅。”
閻忠微微皺眉,他熟讀經義,自然知曉許安所說的話是出自《荀子·王制》的内容。
原文乃是“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
許安這是将荀子的話重新修改了一番,其中最大的一點便是将其中的君王替換成了國家。
“大漢天子高高在上,不食這人間煙火,我等布衣草民匍匐于地,縱死萬人亦不爲大漢天子所知。”
許安铿锵有力的聲音回響在學坊之中,在學坊衆人耳中響起。
“當今皇帝昏庸無能,奸臣當道,偏愛世家,聽信朝中邪祟讒言。”
“外族南下燒殺擄掠,西河郡數萬百姓淪爲豚犬,豪強世家、惡霸遊俠肆意妄爲,肆意欺淩我等布衣草民。”
學坊之中,很多人的臉上出現了哀傷的神色,西河郡的慘事,他們如何不知。
許安放下拂塵站起身來,恨聲言道:“告官不應,上書不究,官官相護,不懲戒惡霸豪強,反而懲戒我等小民。”
“豪強世家,貴族高門之中的美味佳肴享用不完,甯願讓其腐爛發臭,也不願意分給我等半點,我等布衣草民饑寒難耐,貧無立錐之地,酷吏卻仍要從我等手中搶奪糧食,搶奪那僅剩的錢财。”
“算賦,口賦,田稅,徭役繁多,皆由我等布衣草民承擔,豪強世家坐享其成卻還不罷休!”
随着許安的言語,學坊之中越來越多人的眼眸之中,也逐漸流露出了憤怒的神情。
“豪強世家羅織罪名,勾結官府,想要侵吞我等的田産,侵吞我等的房屋,要使我等爲奴爲婢,置我等于不可翻身之地,才肯罷休。”
“我等本同宗同族,同爲華夏苗裔,他們卻視我等如豬狗!視我等爲蝼蟻!”
涼風吹起,許安臨風而立。
“烈日當空,我等被烈陽暴曬至皮開肉裂,汗水如雨一般落入那田土之中,寒冬時節,北風淩冽,我等砍柴背薪,戊邊服役,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不敢有半點怠慢,官府征走大半,豪強取走若幹,我等辛苦一生,卻連吃飽都不能吃飽。”
許安渾厚的聲音緩緩傳播而去,學坊之中那些太平道的信徒,那些軍卒皆是回憶起了曾經的生活。
面朝黃土,背朝天。
半生勞苦,卻隻有在逢年過節,或許才能吃得上一頓飽食。
遇到災年,荒年,遇到天公不美,頃刻之間,便有無數農戶破産。
隻能變賣田産,房屋,甚至淪落至賣兒賣女,賣身爲奴。
鄉間惡霸、豪強橫行,官吏、貴族高高在上。
卑微如塵土,飽受欺淩,卻根本無力反抗。
“爲什麽?”
許安環視着學坊之中聽講的人,高聲質問道。
“爲什麽那些豪強世家從未勞作,卻衣食無憂,爲什麽我等布衣草民終日勞作,卻饑寒交迫?你們可曾想過爲什麽?!”
爲什麽?
衆人隻覺得,許安的質問聲如同在腦海内響起一般。
千百年來,很多人已經習慣了逆來順受,習慣了官吏前來征收稅賦。
甚至。
習慣了被欺淩,習慣了饑餓。
好似自古以來便是如此,好似庶人、小民的生活就當如此。
“漢廷兵多将廣,帶甲之士足有數十萬之衆,豪強世家久居鄉間,勢力根深蒂固,門客打手不計其數。”
學坊之中很多人低下了頭顱。
他們不敢反抗,他們畏懼官府兵丁手中的刀兵,畏懼衙役手中的枷鎖,畏懼豪強家奴的拳頭,木棍。
“因爲刀兵在統治者手中,在豪強世家的手中,在那貴族君王的手中。”
“而你們的手中有的隻是農具,隻是木棍。”
“我知道,在我們黃巾軍進入并州之時,在我們黃巾軍入主這晉陽之時,你們很多人的生活,還勉強能活下去。”
許安緊握着雙拳,高聲道。
“但你們就甘心嗎?”
“你們真的甘心嗎?擔驚受怕,爲奴爲婢,一直過這種豬狗不如的生活?!”
“讓你們的兒女,讓你們的後代,一直過着這種生活?!”
有人握緊了拳頭,有人低頭不語,有人昂首咬緊了牙關。
許安看着經義台下的衆人。
他看到了那些憤怒的人,那些迷茫的人,那些悲傷的人。
“我黃巾軍用上百萬的性命,終于換來了今天的局面,并州一地,不征算賦,口賦,不征徭役,永遠沒有苛捐雜稅!”
講義台旁,五百餘名少年大多是十五六歲。
他們都是窮苦人家的孩子,他們的父母爲了減稅,爲了吃食,減輕負擔,而将他們塞入了蒙學堂。
許安頓了一頓,他的喉嚨因爲高聲喊話,已經開始變得有些嘶啞。
“我想問問你們,你們是爲了什麽而來學堂讀書?”
衆少年面面相觑,卻沒有一人回答許安的問題。
他們不敢,他們在害怕。
許安看着講義台下的一衆少年,不由得有些失望,不過這也在情理之中。
“你們不知道,這很正常。”
“沒有人告訴過你們,就在去年,你們還有很多人沒有聽說過我名字,聽說黃巾軍,聽說過太平道。”
“我在這裏告訴你們,也告訴學坊之中的所有人。”
許安再度臨近了一些銅鑄的擴音喇叭,提高了聲音,他想要自己的聲音讓學坊每一個人都能夠聽清。
“你們讀書是爲了能識字辯令,是爲了可以入府爲官,是爲了治理這天下,是爲了給黃天之世打下基礎!”
“你們是光明,你們将會成爲照亮這黑暗世界的光!”
“你們是我們的未來,是我輩布衣草民的未來,是我等的希望,是我太平道奪取這天下基石!”
許安慷慨激昂,高聲道。
“我要将那些學識,我要将識字讀書的權力,從那些豪強世家的手中搶奪回來!”
“我們要奪回那些本來屬于我們的糧食,那些本來屬于我權力!”
“豪強世家不會妥協,不會容忍我等站起身來,他們想要我等匍匐在地,想要壓在我們的頭頂,想要我們世世代代爲其奴隸。”
“他們想要剝削我們,想要吃我們的肉,飲我們血,讓用我們的血汗來過他們奢侈的生活,你們甘心嗎!”
許安凝視着學坊的衆人,怒聲質問道。
“你們是想永生爲奴,永遠受着壓迫,永遠的淪爲下等人,還是願意跟随我一起,奮力一搏!”
學坊之中,一衆鷹狼衛的缇騎,已經高高舉起右臂。
那些站立的軍卒,也舉起手中的兵刃。
“天地革而四時成,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今我等裹黃巾聚衆而起,定當革天命于世間,漢室氣數已盡,黃天必将取而代之!”
許安環視台下衆人,慨聲道。
“這是一場革命,這将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争!”
“我們黃巾軍,我們太平道是先行者,漢廷如同大山一般壓在我們頭頂,隻有推翻漢廷,推翻那些在鄉間橫行的豪強世家,擊敗漢軍,奪取這天下,我們才能安居樂業,我們才過的像一個人!”
人聲逐漸嘈雜了起來。
在鷹狼衛缇騎的帶動下,那些原本迷茫的民衆,也逐漸擡起頭,也逐漸握緊了拳頭。
“漢室一天不亡,我等便會被其壓迫于底下,毫無翻身之機!”
“一人之聲,聲若蚊蠅,十人之聲,已是人聲鼎沸,百人之聲,卻能振聾發聩。”
許安看着底下一衆被鼓動的人群,高舉着右臂,緊握着拳頭,歇斯底裏的喊道。
“吾輩雖無強兵、巨财,卻有天下之衆也!”
“萬千民衆之聲,必可撼天動地!”
“萬千民衆之力,能使江河倒流,亦可夷山平丘,改天換地亦非難事!”
“蒼天已死,漢祚将終!我太平道,必将解放這天下!”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學坊之中,所有的鷹狼衛皆是緊握着拳頭,高高舉起右臂,振臂高呼。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再接着,所有的黃巾軍軍卒皆是振臂高呼。
再然後,便是那些學坊中普通的太平道信衆,那些觀禮的城中居民。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直到最後,整個學坊之中,所有的人都在向着許安振臂高呼。
加更在路上了,書友們别着急。
卷末結尾,比較重要,所以推敲之中,效率較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