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春雨綿綿,錦城成都一片陰雨之中。
不安的氣氛到處在流轉,街頭巷尾都有人小聲竊竊私語,不敢高聲。
街頭的青石磚被雨水濺潤,點點鮮綠苔藓在牆角若隐若現,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
成都的街頭格外安靜,時不時路邊屋檐下,有人竊竊私語,有人面帶憂色,話裏話外都能隐約聽到周國大軍,戰事,北方之類的話語。
隻要說起,人人臉上都是憂色,言語中也多有避諱,言辭閃爍,不少人日刻意壓低聲音。
隻是有人憂心,自然也有人高興。
夾在這戰報回來的,還有一些語焉不詳的流言,有說秦王史從雲不殺蜀兵,說周軍前來是解救蜀地百姓,隻針對皇族和貴胄。
這些消息并沒有人敢明目張膽的說,但在此風雨欲來之際,也随着大量從前線逃回的士兵而暗中流傳,蜀中人心有了微妙的浮動。
其實這種氣氛并非最近才有,其實早已在民間潛伏,隻是近來接連的戰敗如同一陣狂風,吹拂之下水波蕩漾起來。
孟昶本人及其親近大臣,朝中大将,除了王昭遠等少數,幾乎都是外來的。
孟知詳入蜀時一統兩川,抵禦外敵,讓蜀地百姓過上幾十年安穩生活,加之漢朝四百年一統,唐朝接近三百年的統一,也使得天下一家的理念爲人們接受,當時百姓并沒那麽抵觸。
可到下一代人,多數已記不得孟知祥的功績了,已經有人開始想這些外人憑什麽受着蜀地百姓的供奉。
到孟昶,其登基之初确實表現出一定的政治手腕,鏟除政敵,坐穩皇位,也在這一時期爲拉攏人心,施行一些有利百姓的政策。
但到其鏟除政敵,坐穩江山之後,就開始驕奢淫逸,享樂成風。
逐漸由于身體發胖,孟昶外出時不能騎馬,而是乘坐步辇,垂以重簾,環結香囊,香聞數裏,人不能識其面。
而由于蜀中久安,皇帝帶頭享樂成分,上行下效,宗室貴戚,達官子弟,宴樂成風。
以至于有人長到三十歲,竟不識稻麥之苗。
每年春季,成都浣花溪一帶,歌樂喧天,珠翠填咽,貴門公子,華軒采舫,共遊于百花潭上。樓閣亭台,異果名花,流溢其中。
官員徇私枉法,貪贓受賄之事,層出不窮,甚至在科舉考試之中,也不能免除賄賂,所謂賄重者登高科,主考官以賄賂多少,确定是否中選,而面無愧色。
有的司法官員竟然指着獄門說:“這就是我家的錢爐。”
如此環境,蜀地普通百姓中不滿的大有人在,普通士卒願意爲保護後蜀而戰的着實不多,戰場勝負,始終是多數人決定的,短期可能存在運氣問題,長久必然是人心決定勝負。
如果普通士兵不想用命,将帥如何也決定不了勝負。
見過世面的人不少心裏都有數,比如丞相李昊
皇宮外殿回廊中,李昊正與知樞密院事,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伊審征談事情。
伊審征是并州人(山西太原),其父是孟知詳大将,娶了孟知祥的女兒。
他能有此高位,和他身份關系很大,他倒沒有什麽作爲。
伊審征也是四十出頭的人,因常年安逸享樂一身肥肉,滿臉發福,此時神色也頗爲不安,自王昭遠帶兵北上之後,樞密院的事大多都是他在處理,南北戰報也第一時間到他手中。
“李公,你來的正好,快看看吧。”說着把戰報遞給他。
嘴裏慌亂念叨着,“北路史從雲已經接連攻破興州、西縣,占了興元,打下三泉,利州,劍州,前鋒已經到劍門關了。
韓保正被抓,趙崇韬被殺,隻怕,隻怕.”
伊審征臉上慌亂之色盡顯,李昊接過來一一看了,就問:“南面呢?”
“周國大将李處耘的大軍暫時在夔州相持。”
李昊點點頭,問道:“伊相公,陛下知道這些消息了嗎。”
伊審征不确定的道,“老夫正準備去見陛下,但聽宦官說費貴妃在裏面,便不好進去,不過昨晚就有内侍宦官到樞密院過問,陛下應該知道。
李公,事到如今該怎麽開口.”
伊審征白胖的臉頰已經急得滿是大汗,他畢竟是知樞密院事,曾和王昭遠共掌樞密院,樞密院是一國最高軍事決策機構,如今戰事失利,伊審征也怕陛下遷怒于他。
李昊想了一下,就道:“我和伊相公一起進去吧,如有必要能爲相公說幾句話。”
“李公今日恩情,我銘記在心!”伊審征十分感激。
李昊隻是點頭,也有些心不在焉,他腦子裏想起别的事了。
他在蜀做官前後近五十年,現在更是位兼将相,把持财政大權,每年收入财物敷以萬計,家中特别奢侈,他雖然是六十八的人,但内堂拖着羅绮的年輕姬妾就有幾百人。
他當初力主國主投降周國就是怕失去這些财富,如果主動投降,自然是可以講條件,保全自身的,可等到周國大軍打進來,那些驕兵悍将還會講什麽道理麽?
現在聽說史從雲大軍勢如破竹,他心裏也惴惴不安,隻是畢竟官場摸爬滾打那麽多年,比伊審征更能藏住事。
皇宮内院,朱樓雕欄,金殿玉飾,孟昶發福的身體半躺在床榻上,整個人虛脫一般,發白的肌膚時不時流出汗水,幾個嬌美宮女在一邊伺候,有人爲他捏肩捶腿,有人在一旁小心爲他煮着不知名的藥。
即便面對孟昶白花花的軟癱肉體,也沒一個人敢露出什麽異樣顔色,
花蕊夫人,貴妃費氏穿着清雅,輕輕爲他輕推後背順氣,這種時候連她也格外小心翼翼,不敢出一絲差錯。
孟昶用手捶着胸口,氣喘籲籲罵道:“爲何……王昭遠不是卧龍嗎?
韓保正,趙崇韬不是我蜀國的大将嗎,平日裏朝堂上,那些人把他們說得那麽厲害,說什麽安邦定國,戰無不勝!
現在怎麽連戰連敗,沒有一個頂用的!
那史從雲都快打到成都來了,這種時候就沒一個人能提朕擋住他嗎。”
花蕊夫人沒敢接話,她不清楚陛下的意思,其實她心裏更害怕,她從來沒出過蜀地,身爲女人家,北方的事,天下的事她都隻是聽說過。
關于契丹人的兇殘,周軍的善戰,史從雲些年的連戰連捷勢不可擋,她也隻是從别人那裏聽說。
最近的一次也是五六年前,史從雲打到北面,奪取了他們蜀國的秦、鳳、成、階四州,但那和成都也相距千裏,遠在秦嶺群山之中。
因爲陛下後宮嫔妃數千,宮女萬數,以至不少人都想走後宮的路子,通過讨好陛下寵愛的嫔妃獲得上位。
她身爲貴妃,自然有不少人想讨好她,而且國中崇佛敬道很流行,陛下也經常請一些和尚來講經,會接觸一些江湖中的人物。
她因此也聽過一些“大逆不道”的言論,比如有些遊方道士見識廣博,就說蜀國肯定長久不了,北方兵強馬壯之類的言論。
又說這些年來史從雲接連擊敗蜀國,侵吞淮南,吞沒南平、武平,北逐契丹,大勢已成,蜀國無論如何也保不住,那些道士說了也不久留,匆匆又走了。
那時她就隐約有些不安
沒想到這次史從雲真的來了,而且接連拿下興、西縣、三泉、興元府、利州,眼見就要打到成都,出發時聲勢浩大的王昭遠在史從雲面前根本不堪一擊。
原本還以爲他是蜀中諸葛卧龍,陛下是這麽想的,她也信了,畢竟她沒見過刀兵之事,隻覺得大家都說得那麽厲害,王昭遠自己也說得厲害,陛下相信他,應該确有本事。
沒想到會這麽不堪
這種時候不隻是外面人心惶惶,她也十分害怕,想想那些殺人如麻,粗野暴躁的武夫如果進了成都,自己會被如何對待?
他聽說那史從雲是個好色殘暴之徒,在南唐強奪别人妻子,在北方屠戮十萬契丹大軍,血流成河,人頭堆得比城牆還高。
很難想如果他打進成都來會做出什麽樣的暴行,自己落在他手中,又會是什麽下場。
心裏害怕不能表現,還要時刻專心聽陛下的話,順着他的心意去說,她們這些女人就是如此。
官家還在悲戚慌亂的自言自語:“朕父子兩代人經營蜀地,百姓恭順,百官服從,這朝中,這諾大蜀地就沒有忠貞之士,沒有忠心耿耿爲我們抵禦外敵的人嗎!
那史從雲到底要如何才能滿足.”
花蕊夫人冰雪聰明,一下就聽出陛下這番話背後的意思,陛下是害怕了。
以前陛下一人可以決定她們的生死去留,決定蜀國每個人的生死。
在她眼中,陛下都是高高在上,隻能仰視,陛下的意思就如天意,不可忤逆。
可第一次她發現陛下原來也有害怕的時候,也有驚慌的時候.
她便安慰:“陛下心寬,朝中的大臣,蜀地百姓對陛下都是忠心耿耿的,定能将史從雲擋在北面,隻要陛下一聲令下,定會有數不清的壯士願意爲陛下拒敵。
而且朝中的百官和相公們說不定正在想辦法,這種時候陛下就是國家的主心骨,是臣民支柱,陛下千萬不能累壞自己。
隻要上下一心,總會想到辦法對付史從雲的。”
陛下聽了她的話,臉色好了一些,“可那史從雲都打到劍州了!”
“臣妾不知道兵事,但聽說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
陛下向來神武,隻要陛下與蜀國上下臣民同心,定能夠阻距強敵的。”
“你真是這麽人爲的嗎。”
花蕊夫人連連點頭。
陛下恢複了一些血色,這時旁邊宦官剛好小聲說:“陛下,宰相李公,知樞密院事伊公等,已經在外面等候多時,說有事要求見陛下。”
陛下徹底回神過來:“是了,愛妃說不錯,我蜀國還有忠誠,他們都在替朕想事,心裏和朕一樣的。
扶朕起來。”
兩邊宦官連将孟昶扶着起身。
“朕去見他們,問問他們有什麽應對之策。”
于是花蕊夫人連起身,和幾位宮女一起送别孟昶,目送他上了龍辇,被衆人擡着去往前殿。
見陛下遠去,她心裏一時間有些五味陳雜,陛下對她的寵愛是真,可害怕也是真,害怕的不隻是史從雲,也怕陛下。
越到國破家亡的時候,她們這些女子也越難做,她們很多人被迫一輩子活在深宮,外面的事情一概不知,天下是什麽樣的,天下風雲,世道艱難等等都不懂。
但陛下和所有人都盼着若有萬一,她們能深明大義,以死守節。
可所謂大義,她們沒見過,也沒經曆過,她們多數人不過是被陛下圈養在宮中一無所知的女子,去哪裏懂什麽大義?
除了小心翼翼讨好順從,保存性命之外,她們的人生再無其它東西。
花蕊夫人算是聰明的,她有一些塵世經曆,但也隻在成都,所以能懂人心,讨好陛下,可宮中上萬女子,不少是小小年紀就被迫入宮的,怎麽可能知道外面世道的艱苦險惡。
如果周軍真的來了,她很難想這裏會是一片什麽景象.
到時這麽多人的命運可能就是史從雲一句話而已,她第一次有些明白所謂“變天”是什麽意思。
這些天來,她一直茶飯不香,整個人日漸消瘦,在陛下面前卻還要強顔歡笑。
回到自己的寝宮,華貴奢侈的琉璃桌椅床榻是寵愛的象征,用起來其實并不舒服,但陛下喜歡,她就必須喜歡,她沒立即休息,而是一直在等消息。
等到黃昏時,她有些昏昏沉沉,差點入睡,這時有宦官帶來外面的消息。
“陛下出去之後鎮定多了,朝中有些亂,但李昊等幾位相公和陛下商議之後出來個主意。
就是讓太子帶兵北上援助王昭遠,他們都說太子很有才能,能夠接替王昭遠的職務。
而且太子帶兵,也能夠振奮蜀地士氣,讓更多人見識皇家威嚴。”外面回來宦官将前殿發生的事情說給她聽。
花蕊夫人聽着,“陛下答應了嗎。”
“答應了。”
“你去領賞下去吧。”花蕊夫人道,宦官便告辭了。
她心裏想,太子孟玄喆也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而且平日裏覺得他确實像有本事的人,大臣們都這麽推崇他,應該能擋住史從雲的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