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不知名地方,不知怎麽突然刮起了一陣陰風。
這陣風是在黑暗中那些亦真亦幻的聲音被白粽一嗓子吼消失之後直接出現的。
猶如一把飛刀。
站在原地不敢動彈的栾文,胸膛處就這樣被這陣突如其來的陰風撕開了一道巨大的口子,血如泉湧卻完全無法看見。
他隻能感受到那種刻入骨頭般的疼痛,以及自身血液散發出來,鑽入鼻子裏的腥鹹味。
“該死的白粽!”
比起這莫名其妙的受傷,栾文心中的怒火更多的是發洩在了白粽的身上。
他非常清楚,工廠裏藏匿在陰暗中的那名失控者原本要傷害的人并不是他,而是白粽。
隻不過這個傷勢被白粽轉移了。
那該死的女人,和她那該死的能力!
栾文的怒吼聲發出完沒多久,等到回音消失後,寂靜異常的黑暗空間裏再度傳來了細微的風聲。
緊接着,又是一道風刃不知從何處襲來。
這一次,受傷的仍舊是栾文,他的左胳膊從三角肌處被整齊切斷。
陰風刮過後,除了帶來了一絲冰冷感,還讓栾文的斷臂跌落在了地上。
栾文學聰明了,不敢輕易再發出叫喊,他強忍着疼痛,被黑暗囚禁的雙眼卻發出了光芒。
好似,痛并快樂着。
兩個受創部位将痛感發出并傳導至中樞神經,再通過脊髓丘腦束通過腦幹進而傳遞到丘腦神經元,刺激着栾文整個人。
他的身體再抖,抖得厲害,抖得傷口處不斷滲出來的鮮血迅速掉落在地。
發出如同水滴的聲音。
黑暗中看不見他的任何表情,黑暗中什麽也看不見。
“哈哈哈哈哈。”
突然一陣瘋狂如癫的笑聲像是指甲劃破黑闆一般,在這個黑如墨水一樣的地方裏邊非常刺耳。
“再來啊!”
栾文揮舞着那僅剩下一條的手臂,卻不知道該面向哪裏。
不遠處的白粽自然聽到了他的聲音,但她并沒有感到絲毫的意外,隻是很冷靜的從口袋裏,又掏出了那個質地偏硬的物件,緊緊握在手中。
果不其然,如同栾文猜測那般,一旦他們有人發出了聲音,便會立刻被工廠裏的失控者鎖定目标。
陰風再起,并且這一次風聲比前兩次來得還要浩大,仿佛對方被栾文的激将法刺激到了。
刮來的風刃迅速如雷,栾文移動了一下腳步,将身子側了過去,努力用耳朵感知着這陣風到底是從何處刮來的。
也正是因爲他側着身子,所以這一次的風刃,直接攔腰差點橫着劈斷了他的身子。
“呃啊。。。”
疼痛已經接近麻木,反而沒第一次那般疼了。
栾文半跪在地,雙眼如同探照燈一樣努力在黑暗中尋找着方向。
他顫抖着雙唇,擠出一絲笑容,但他身體現在這幅樣子,顯得笑容很凄慘。
左臂缺失,如碗一般大的傷口切面很整齊,血液不知從何時卻已經完全凝固。
胸膛的撕裂傷口原本深得能見到白骨,這時候竟然已經長出了粉嫩嫩的新肉。
而攔腰橫切的傷口,是最瘆人的,除了流出來的鮮血,還有一些不可形容的長條從傷口處溜了出來。
“哈哈哈哈,不夠爽啊!你是不是沒吃飯啊?”
栾文這時候發出來的嘲諷,不知情者聽到一定會覺得他瘋了。
這完全就是在死亡的邊緣試探,不對,這壓根就是從奈何橋上往黃泉裏跳,順帶在空中來了一個三百六十度旋轉,不濺起絲毫水花的跳水。
黑暗裏,陰風陣陣,夾帶着許多哀怨的哭嚎聲,就像是亡魂來索命一樣。
又是一道風刃來襲,勢頭比前幾次都要猛烈。
栾文靜靜地半跪在地上,這一次他閉上了眼睛,微微偏着頭去感知風聲的走向。
一陣寒涼從他的身體穿過,純粹的低溫讓他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他這次沒有受傷,隻是感覺好像是有什麽鋒利的東西從他頭頂上快速掠過,割斷了一些發絲。
栾文笑了,笑得很開心。
他慢慢站起身子,腰部的巨大缺口正在緩慢愈合。
從這幾次風刃刮來的結果來看,栾文基本可以斷定,工廠裏隐藏着的那名失控者和他們一樣,也是看不見的。
第一次胸膛處受傷;第二次左臂受傷,栾文都不好判斷。
畢竟失控者沒有直接切斷他的頭顱,很可能是想慢慢玩弄這些踏入陷阱的可憐獵物們。
但第三次和第四次,栾文能感受到自己的嘲諷已經激起了對方的怒意,襲來的風刃威力也增加了許多,但一次差點切斷了他的腰,最後一次卻隻是從頭頂上掠過。
這說明對方隻能憑借他們發出聲音的位置判斷方位,然後發動襲擊。
就像是瞎子聞聲辨位,發動攻擊是一樣的道理。
有了判斷以後,栾文立馬恢複了往常那副冰冷的撲克臉,他站起身子,伸出雙手抖了抖西裝衣領,嘴角洋溢着陰險的笑容。
雖然什麽也看不到,但他還是下意識的用餘光瞄了一眼自己剛長出來的左臂。
攥了攥拳頭,還有些不太習慣,也不太适應。
但現在看來,工廠裏藏匿着的那名失控者,挺好解決的。
雖然沒能通過風聲判斷對方的位置,但知道了對方和自己一樣也是瞎子摸象,自然慢慢就會有辦法。
畢竟自身的痊愈能力正好克制工廠裏的失控者,隻要一直發出聲音試探對方的位置,早晚能夠找到。
隻是,那一位該怎麽辦呢。。。
栾文在黑暗中開始思索了起來,他一步一步緩慢的移動,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音,就連呼吸,都刻意降緩了速度。
一片漆黑的地方,再度回歸了寂靜。
什麽也看不見,其實是一種很悲涼的事情。
那種對未知的恐懼感和不安全感,都會被黑暗完全的吞噬随後吐出來,加以擴大,無限擴大。
随着對黑暗的摸索一直持續,這種無端的情緒也會被繼續擴大。
人會感到煩躁,不安,乃至恐慌。
雖說栾文已經摸尋到了工廠裏失控者的處境是和他們一樣,什麽也看不見,但他的身心并未因此感到完全放松。
那塊壓着他心髒的石頭,始終懸吊着。
栾文現在的身體已經痊愈得差不多了,除了腰部的創傷口還留着些許疤痕,暴露在了衣服破開的口子裏,敞開着。
他很慢很慢的移動着腳步,一邊移動一邊用雙腳試探周圍有沒有障礙物。
而白粽,始終握緊手中的物件,不敢亂動,也不敢發出聲響。
隻有她自己清楚,握緊物件的手,顫抖得厲害。
這種無聲的黑暗環境,讓她想起了什麽不好的回憶。
黑暗裏,這兩個人明明相隔不遠,卻又像隔着兩個世界,誰也望不到誰。
他們除了能夠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和呼吸聲外,便什麽也聽不見了。
不知爲什麽,一些回憶從腦海深處爬了出來,像是驅趕對黑暗恐慌的抑制劑。
栾文記得,自己是和白粽同一期調入到江右城異常犯罪處理局裏,擔任一級搜查官的。
那個時候,江右城的局長還不是顧秋,而是一個頭發半白的老頭,姓黃。
黃局在總部,是激進派,關海山的絕對擁護者之一。
所以黃局對失控者态度一直都很不友好,對局裏搜查官也隻是把他們當成一種辦事的工具來看待,而非同事或是下屬。
甚至,連人都不算。
隻不過黃局也是隻老狐狸了,他并不會輕易将自己的态度表現出來,該噓寒問暖的還是噓寒問暖,表面功夫做得是一套又一套。
局裏搜查官對此雖然心知肚明,但奈何官大一級壓死人,他們也隻能跟着做足表面功夫。
因此,這些搜查官關系都很好,暗地裏把隊長肖恩當成真正的局長看待。
因爲肖恩對他們是真的好。
栾文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白粽的時候,隻覺得這個小姑娘長得白白胖胖的,不太像是失控者,反而像是正常人。
畢竟在局裏,肖恩局長一言不合就爆衣,毫無廉恥的向衆人誇贊自己的身材。
另外三個前輩,一個天天背着自己媳婦的屍體随意溜達;一個在手腕上,脖頸上都綁着紅繩,紅繩上挂滿了别人的牙齒;還有一個喜歡用利器紮自己,更喜歡讓别人拿錘子敲擊釘子釘在自己身體裏。
而自己,呵呵,更是病态。
所以在栾文的認知裏,失控者都不是正常人,連看起來都不會像正常人。
倒是白粽,白白淨淨,可可愛愛,像是個異類,和他們格格不入。
這讓他感到很反感,很排斥。
所以這也是爲什麽,他讨厭方哲的原因。
因爲方哲和白粽簡直是一類人。
栾文對白粽的第一印象,帶有很嚴重的偏見。
而白粽似乎也察覺到了,所以兩個人雖是同期,但都沒怎麽交流過。
再加上,白粽經常會流露出自己膽小怕事的一面,喜歡粘着前輩,還很自豪的揚言自己要抱大腿。
當時江右城第十四分局,實力最強的除了肖恩隊長外,便是那個喜歡用利器紮自己的前輩。
所以栾文經常看到白粽像個跟屁蟲一樣,樂此不疲的跟在那個前輩的後邊。時不時一手握着錘子,一手拿着釘子,在前輩萬分期待的表情下,白粽硬着頭皮露出尴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用錘子把釘子敲擊到前輩的手臂裏。
正常來說,異常犯罪處理局裏,每個搜查官的能力和自身病情都要記錄在檔案裏,分局成員都有權查閱。
因爲彼此時不時要一起組隊辦案,知道彼此的能力才能更好的配合。
但栾文發現,白粽的檔案在局裏罕見的屬于3級保密文件,隻有隊長以上的級别才有權申請查看。
他們一級搜查官隻能看到一個代号——“土偶師。”
栾文不清楚白粽爲什麽會有這個代号,他猜測這個女人的能力可能是操縱土偶之類的。
後來有一次,白粽和那個喜歡用利器紮自己的前輩一起被派出去處理A級事件。
白粽回來了,那個前輩卻殉職于那次事件當中。
黃局對此很氣憤,會議上嚴厲的批評了肖恩,并且從此禁止白粽和别人組隊出任務。
栾文不知所以,但勉強猜測到了什麽。
他記得很清楚,白粽在那天會議上抱着那位前輩的遺照哭得很大聲。
但第二天,這家夥就跟在了那個愛背着自己媳婦屍體到處溜達的前輩後邊。
再後來,白粽單獨外出處理一起事件,事件危險等級栾文記不清了。
栾文隻記得,白粽成功處理完事件回歸沒多久,那個愛背着自己媳婦屍體亂逛的前輩,就再也沒來過局裏。
肖恩說,那個前輩調離到了别處。
栾文将信将疑,因爲他親眼看到,肖恩一臉愁容的,跟白粽在會議室裏,聊了很久。
十四局除了隊長肖恩,就剩下三名一級搜查官了。
白粽還是跟沒事人一樣,像個跟屁蟲跟在最後一位僅存的前輩後頭,巴結之意明顯。
但這名前輩卻大驚失色,像是避瘟神一樣避着她。
經過前兩次事件後,局裏對這名小姑娘的風言風語都傳開了。
說她跟在哪個人後頭,就會像詛咒一樣詛咒着那個人。
能在異常犯罪處理局當差的人,沒人是傻子。
那個愛背着媳婦的前輩到底是不是調離了,誰都心知肚明。
大家沒捅破,也隻是因爲搜查官莫名其妙死亡的太常見了。
比如精神徹底紊亂,被處理局暗自收容處理的;又比如精神徹底崩潰,自殺的。
也有處理事件時,被失控者殺害的;或者是成功處理完事件,被其他失控者偷偷報複而死亡的。
畢竟異常犯罪處理局的所有人,在失控者眼裏就是背叛者,就是敵人。
白粽被孤立了,誰都不願意跟她有過多的接觸,甚至連話都不願意說。
人人視她如瘟神。
栾文冷眼旁觀着這一切,對他而言,白粽有沒有被孤立,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因爲他從一開始,就和這個女人保持着陌生人的關系。
隻有肖恩,偶爾會和白粽說說話,但也僅限于工作上。
當然,也會偶爾在白粽面前爆個衣,秀一秀肌肉。
栾文覺得對于肖恩這種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人而言,有時候天真有天真的愚蠢。
如果哪天黃局通知他們,肖恩被調離了,栾文絲毫不會覺得意外。
白粽的孤立一直持續着,但她似乎沒受到什麽影響。
就像是二皮臉一樣,依舊屁颠屁颠跟在别人的身後,哪怕對方差點動用能力驅趕,她也一副無辜的樣子。
栾文看在眼裏,就隻覺得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十四局發生了兩件大事。
那個最後一位幸存的前輩,死了,死因不明。
江右城第十四分局局長,黃局,也死了。
這兩個人死之前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都見過白粽。
可能是有心之人的無端揣測,也可能是無心之人的無腦附和。
因爲栾文記得,這兩個人生前,也都見過他啊。
大家都屬于一個局裏的,每天擡頭不見低頭見,生前都見過同一個人,不是很正常的事?
不過栾文也懶得在這方面多想,畢竟不關他的事。
但白粽從此以後,除了代号“土偶師”外,在局裏還有另外一個外号,“瘟神。”
人人都她敬而遠之,甚至見到,都要繞道走。
除了栾文和肖恩。
栾文完全把白粽當成一個透明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肖恩倒是一直是老樣子。
再後來,局裏空降了一位年輕人,一位年輕的正常人。
不苟言笑,明明有着白淨且年輕的臉蛋,卻總讓人感覺像是一個四五十歲,飽經滄桑的老男人。
這個年輕的正常人,成爲了江右城第十四分局的局長,也成爲了異常犯罪處理局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局長。
他叫顧秋。
對于顧秋這個人,栾文一直保持着警惕。
因爲這個人沉穩得有些可怕,哪怕共事許久,也完全摸不透這個人在想什麽,是什麽性格。
就像是,一個沒什麽感情的機器人。
對于這種人,栾文感到神秘且可怕。
并且他還聽說,這個年輕人在總部完全就是一股清流,不屬于任何派系,也不是上頭哪個領導的擁護者。
他隻是江右城的局長,獎罰分明,做事一絲不苟,底下的人都稱呼他爲“鐵血白面”。
比起前任局長的外号“黃老皮子”,從顧秋的外号就可以看出來,他是受到底下人的尊敬與信任的。
顧秋對搜查官沒有任何的偏見,他曾說過,犯了事的失控者,就是罪犯,需要被收容。而沒犯事的失控者,那隻是一個患病的可憐人罷了。
所以他對下屬都很好,不像前任“黃老皮子”那樣表面的好。
大家都有眼睛,發自内心的平等對待和裝模作樣的對待,是能夠看出來,感受出來的。
最主要的是,他對白粽也是一視同仁。
雖然不止一個下屬勸過他,要愛惜生命,遠離白粽。但顧秋對此都充耳不聞,完全沒放到心裏去。
顧秋上任後,并沒有向總部申請補充搜查官的人手。
他說,三個搜查官就夠了。
然後顧秋就以局長的身份,讓栾文和白粽組成了搭檔,任何事件都要一起處理。
栾文雖然不太願意,但迫于無奈,他也隻好答應了。
從此以後,栾文的後邊,就總跟着一個叽叽喳喳的跟屁蟲。
兩個人的第一次組隊任務,就是處理一起A級事件。
那名失控者,有些棘手。
但讓栾文沒想到的是,更棘手的竟然不是敵人,而是自己的隊友。
他那個時候才知道,那幾位前輩究竟是怎麽死的,而前任局長的死,也和白粽脫不了幹系。
他也是在那個時候才明白過來,爲什麽顧秋沒有再向總部申請補滿人手,也爲什麽下命令讓他和白粽一同組隊。
這年輕的局長,當真是不簡單啊。
白粽會随身攜帶三個泥土玩偶,她一般會将這些土偶藏匿得很好,不輕易讓别人發現。
隻有在處理事件時,她才會拿出來,握在手心裏。
也隻有在這個時候,那個平常喜歡跟在别人屁股後邊,口口聲聲賣萌喊着:“大腿要保護我哦”的傻白甜女人,會露出自己最真實的面目。
白粽的三個土偶,擁有替死的能力。
很簡單,對白粽造成的任何傷害,都會優先打在土偶身上,然後轉移到土偶綁定的人身上。
綁定的人死了,土偶就會裂開破碎。
白粽一次,最多拿出三個,栾文猜測,這個數量應該就是極限了。
但這個猜測,是栾文多少次用血肉模糊的下場換回來的結果。
回憶暫停,栾文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好像已經走了很久,走了很長的一段距離。
但他途中沒有撞見任何障礙物,也沒有感受到任何其他人的生息。
他原本堅信白粽與自己相隔不遠,但眼下望不盡也什麽也看不清的黑暗,讓他莫名的對這個念頭産生了動搖。
讓他開始覺得,這個漆黑一片的空間裏,隻有他自己一個人,漫無目的的行走在無邊無際的黑暗當中。
一絲慌亂的情緒就像是螞蟻在身上胡亂的爬一樣,順着神經蔓延開來。
這種情緒,他隻有過三次。
第一次,是真的到了異常犯罪處理局總部接受培訓時,在歡迎儀式上親眼見到總部長沈三問本人。
第二次,就是他與白粽第一次組隊處理事件。
想到這,他的眼前忽然湧現出白粽第一次亮出土偶時,那一改往日賣萌的面容,以一種極其陰冷,可怕的表情與他對視。
她當時,還說了這麽一句話。
“對不起啦,隻能委屈你替我先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