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儲秀宮。
李蓮英小心翼翼地往爐子裏面加了一塊木炭,又點了小拇指大小的一截龍延香。
淡淡的香味從爐子裏飄出,讓人一時之間有些沉醉。
望了望屋外的還沒有停歇的雪花,李蓮英眼神裏有那麽一丢丢,就那麽一丢丢的擔憂。
俗話說,三月下雪,收成如鐵。
說的是,三月下小雪,小麥正發芽,低溫可以殺死苗上的細菌和害蟲,有利于莊家的收成,飽滿的莊稼和鐵一樣沉重。
但如今,已經是四月了。
這雪還淅淅瀝瀝下個不停,怕不是得凍死莊稼。
今年的華北,多半又是一個災年啊!
李蓮英也是北直隸農民的兒子,雖然不懂得什麽叫細菌,什麽叫病蟲害防治,但這些淺顯的農學知識還是懂的。
不過宮裏的貴人們就不懂了。
前兩天,阿魯特氏還讓畫了副《雪下絲竹圖》,叫老佛爺見着了,劈頭蓋臉罵了一頓。
自打阿魯特氏進了宮,聖母太後娘娘便也從小佛爺晉升到了老佛爺。
老佛爺未必是不喜歡這雪,李蓮英知道,她隻是不喜阿魯特氏那人而已。
老佛爺一輩子争勝好強,除了先帝爺,還有那個礙事的小叔子,從來不曾被人忤逆。
哦,對了。
李蓮英用眼角的餘光偷偷朝屋簾深處瞟去。
那裏頭還有一個人,是老佛爺用盡渾身解數也沒有什麽辦法的。
也隻有面對那個男人,老佛爺才不是老佛爺,而是小菩薩了。
這些都是宮中隐秘之中的隐秘,知道的人不超過五指之數,李蓮英自然要将之爛在肚子裏。
總之,一向唯唯諾諾的萬歲爺,偏偏在選後這樣的大事上頂撞了老佛爺。
不立老佛爺喜愛的富察氏,而是立了阿魯特氏那個狐媚子。
這讓老佛爺渾身不舒坦。
隔三差五,老佛爺便要打罵阿魯特氏。
萬歲爺在一旁勸也不是,幫也不是。
這次一着急,一口氣沒接上來,咯了一大口血,大病了一場。
萬歲爺本就身子骨弱。
如果說朱富貴那厮是銅頭鐵骨,邦邦硬的身子,那萬歲爺就似燒化的蠟,一碰就軟了。
這次一病不起,天氣又寒,怕不是一時三刻能好的來的。
而萬歲爺又沒有子嗣……
說起來,朱富貴那厮也沒有子嗣。
可朱富貴那厮槍打林肯,腳踢獅子,怎麽看都是個長命百歲的禍害。
隻怕是咱乾隆爺的記錄都攔不住他。
而咱萬歲爺可就……
想到這裏,李蓮英忍不住爲這内憂外患的大清國感到憂愁。
這倒不是他小李子有多忠心,而是爲自己的飯碗感到憂慮。
李蓮英已經打聽過了,那暴明居然廢除了閹人制度,規定自德武二年以後,閹割他人或者自我閹割犯法,宮廷一律不用宦官。
大明最後的廠公除外。
得知這樣的消息,李蓮英就氣不打一處來。
這是違背祖制啊!
老祖宗傳下來的好東西,都叫那些明狗糟蹋了。
而且你說不許閹割他們,李蓮英還能理解。
自己閹自己都不行,這是什麽鬼道理?
我自己的小雀雀,自己還不能不要了嗎?
這還有自由嗎?
這還有王法嗎?
至于《大明時報》上說的,什麽“絕對的自由必然會帶來強者對弱者的剝削”,這是什麽鬼意思,李蓮英就理解不了了。
他隻知道,自己就算想要投明,也特娘地投不了了。
下意識的擡眼朝煤山方向望了望。
李蓮英覺得,自己到時候莫非也要學王承恩陪着主子爺一塊上吊嗎?
應該不會。
崇祯那是個死要面子的。
咱小菩薩可是個小機靈鬼兒,不會困守孤城的。
胡思亂想間,李蓮英的袖子忽然帶了爐子蓋兒一下,黃銅的蓋子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叮咚聲。
“小李子——”
屋裏傳來少婦慵懶的聲音,讓李蓮英一哆嗦。
“奴才該死,奴才手腳不知輕重,打擾了老佛爺休息!”
李蓮英跪倒在地,不敢擡頭。
往日老佛爺中午小憩,李蓮英都是要從旁伺候的。
一邊給老佛爺揉捏額頭,一邊念佛經,這般,老佛爺才能睡着。
隻是如今,老佛爺似乎更中意那位邢博士侍寝。
李蓮英覺得邢博士一定很會伺候人,不止一次想要偷學一手,不過一直沒有什麽機會。
屋子裏很快又傳來了慈禧的聲音:“不是你這奴才的錯,是哀家睡醒了,你來給哀家更衣吧!”
“喳!”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李蓮英總覺得,最近這段時間老佛爺脾氣好了許多。
若是從前,打擾到她休息,尋常宮女太監直接杖斃都是輕的,便是自己這種心腹太監,也免不得一頓皮肉之苦。
一路貓腰小跑,李蓮英跑入裏屋。
隻見那個邢博士已經不在了,想必是從後門去了偏房。
再一看主子,李蓮英一下子汗毛倒豎起來。
隻見老佛爺,啊不,是小菩薩她頭發散亂,衣衫不整,露出的肩膀上,還有一道道麻繩印字和意味不明的紅印子……
這是怎麽一回事?
李蓮英不敢想,也不敢問。
仿佛無事發生,李蓮英開始幫主子梳攏更衣。
杏貞滿意的點點頭。
果然這種時候隻有李公公是最靠得住的。
她一邊對着鏡子擺弄頭飾,一邊随口問道:“小李子,那個,皇上他可曾下地了?”
“回老佛爺,還不曾呢!”
李蓮英如實答道,“太醫院的太醫們正在輪流候着呢,太醫們說萬歲爺這是邪風入了體,得将養好些日子呢。不過他們還說,萬歲爺關鍵還是心氣郁結,這才病倒了,所謂心病還須心藥醫……”
“哼!”
杏貞一聲冷哼,李蓮英連忙再次趴倒在地請罪。
杏貞卻道:“哀家不是氣你,而是氣哀家那個不争氣的皇兒!身子骨打小差也就罷了,他性子若是有半分像哀家,又豈會被一個狐媚子拿捏得死死的?”
聖母皇太後與皇上雖爲母子,但從小感情不睦,加上立後的事,已經愈發的生分。
甚至比起生母,皇上與慈安太後更爲親近,這幾乎是宮中人所共知的事情。
但這種話李蓮英哪裏敢接嘴,隻好繼續瑟瑟發抖,當做什麽都沒聽到。
這時候,忽然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李蓮英連忙躬身退了出去。
不一會兒,他又跑了進來,一臉驚慌地道:“啓禀老佛爺,剛才養心殿來人說,萬歲爺身子越來越燙啦,還呓語胡言……太醫院當值的醫官不敢獨斷,已經去請人了……說是要十人計長,重新琢磨個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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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心殿離儲秀宮也就半盞茶的路程。
不過即便是要去探望兒子,慈禧也不會落下基本的儀仗。
所以當她趕到養心殿的時候,太醫院的太醫們已經全都到了。
給皇帝看病絕對是一件苦差事。
古代皇帝短命,除了這個職業本身高危以外,也有一小部分原因就是被太醫治死的。
這不是說太醫水平不行,而是被客觀條件逼的。
自古以來,是藥三分毒,對付猛疾,自然也要下猛藥。
可給皇帝治病不是這樣。
無論多重的病,太醫開的藥總是四平八穩。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甚至可以說,很多時候皇帝都快歸西了,太醫也隻敢開點溫補調理的藥。
畢竟皇上可以病死,但絕對不能被藥藥死。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不作爲,其實也是把皇上給治死了。
但各行如隔山,患者與家屬是不知道的。
拿醫方給别的醫官看,他們也絕對挑不出毛病。
這就好像前些年,因爲國内醫患矛盾尖銳,導緻不少高風險高收益的保命手術幹脆就不做了。
因病而死院方沒有責任,最多被罵幾聲庸醫。
但患者如果死在手術台上,那就是數不清的麻煩事。
太醫們肩膀上的壓力可比這還要大得多。
以至于他們根本不敢冒一丁點風險。
皇帝以爲受到了最好的醫療,實則有時候還不如民間富戶。
當然了,他們開具的溫補湯藥至少能補水,還有安慰劑效應。
畢起西方那些給國王灌水銀,放血,拔牙齒,拔指甲的醫生,還是要好一點的。
但這還不足以治好如今的同治。
“臣等無能,萬歲爺這病,非藥石可醫……”
太醫們齊刷刷地跪倒在地。
兒子是個窩囊廢,阿魯特氏等人又在一旁哭哭啼啼,更讓慈禧覺得心煩。
她坐在靠近火盆的軟椅上,揮揮手道:“你們都給哀家出去,王院正,你留下。”
自同治五年起,太醫院精簡爲大方脈、小方脈、外科、眼科、口齒科五科。
在此之前,還有婦人、潰瘍、傷寒、針灸、正骨、痘疹、延後等科。
資訊發達的後世,很多人都搞不清楚醫院哪個科看什麽病,對于慈禧來說,就更弄不清了。
她隻知道王院正是太醫的首領,最德高望重,而且之前給自己看病水平确實不錯,“大方脈”好像也專業對口,便将他留了下來。
這與患者挂老院長專家号的心态是一樣的。
但實際上,王院正其實是婦人科的,隻不過婦人科三年前劃入了“大方脈”而已。
簡單來說,慈禧就同治的病情向一個婦科醫生發起了咨詢。
王院正冷汗直冒。
雖說此時的醫學沒有如後世那般泾渭分明,分工細緻。
但他唯一擅長的真的是婦科啊!
或者說是婦産科。
論婦産方向,王院正敢打包票,全大清水平能超過自己的醫生絕對不超過一手之數。
常年來,他爲王公貴戚診斷的婦人病不計其數。
因爲封建禮教,男女授受不親的關系,他還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僅憑望診就能将患者的病情摸個八九不離十。
比如說,此刻眼前這個女患者,王院正就敢打包票,她肯定有了身孕,而且起碼已經三個月了。
!!!
身孕???!!!
王院正瞪大了眼睛,不動聲色地再次掃過聖母皇太後的面龐,一雙醫者之眼以一千幀的高速掃描每一個細節……
刷——
比之前因爲不知道該怎麽治療同治而流下的汗珠直徑大一倍的汗珠,從王院正的額角落下。
他吞咽着口水,鼻子上密密麻麻都是細汗,手指放到桌子下面,止不住地顫抖。
太可怕了。
實在是太可怕了。
最是無情帝王家,而我隻想回農村!
幾乎是在短短一瞬間,王院正便已經想象出了一百種可能。
而其中最符合邏輯的,便是萬歲爺這場大病内有玄機啊……
王院正甚至不敢去想聖母皇太後肚子裏那孩子是誰的。
其實也不用想。
那還能是誰的?
杏貞娃娃新春特别版,王院正也是私下收藏了一個。
而娃娃後面的小紙條,他當然也很熟悉。
從前以爲隻是造謠污蔑,或者是撲風捉影。
如今看來已經水落石出了。
真相隻有一個!
鬼子六。
你好狠的算計!
不僅僅要奪走你哥的女人,還要奪走你侄子的皇位!
隻要同治爺死了,他又沒有皇子,那繼承大統之人還不是你們奸夫**随便指點?
王院正估計,聖母皇太後到時候一定會從所謂宗室挑選一嬰兒送入宮中。
而且這孩子定然還不是以同治爺之子的名義過繼過來。
那毒婦必然殺人還要誅心。
要代鹹豐爺收子,将她與鬼子六的兒子過繼爲自己的兒子,同治爺的弟弟!
至于說同治爺之死,當然也是毒婦的手段了。
雖說虎毒不食子,可天家哪有不食子的?
婦人也是一樣。
君不見武則天是怎麽對待自己的兒子的?
我大清朝的聖母皇太後,論内鬥之狠毒程度,又哪裏弱于她武曌武媚娘了?
王院正覺得自己已經了解到了這個世界真正的陰暗面,得知了了不得的事情。
但,知道太多……
是會被殺頭的!
王院正強烈地告知自己,必須保持鎮定。
他發誓,這輩子不再看婦産科了。
尤其是不能讓老佛爺發現自己有相面斷孕的本事。
我是一個傷寒科大夫。
我是一個傷寒科大夫。
我是一個傷寒科大夫!
他不斷地暗示自己。
“王院正?”
“王院正?”
“皇上到底得了什麽病?”
這時候,慈禧皺眉叫了他幾聲,這個郎中想藥方出了神嗎?
倒是個盡心盡力的好大夫。
哀家的眼光還是不錯的。
慈禧在心裏誇獎了他幾句,并用玉如意敲了敲桌子,好讓他回神。
“啊,我是傷寒科大夫!”王院正叫了出來。
“哀家知道,哀家問的是,皇上他得的是什麽病?”慈禧問道。
“萬歲爺是有喜了,啊不是,我是說,萬歲爺得的是乃是崩漏帶下,月事不調之症!”
王院正語無倫次,面如死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