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秦道川要秦南去尋忠瀾,忠瀾一進營帳,就看見父親眼前的案幾上放着幾樣小菜,兩壺酒,兩隻酒杯,母親卻不見蹤影。
“我要你母親回避了。”秦道川解釋道。
忠瀾默默走過去,将原本放在秦道川對面的矮凳搬到了左側,坐下後,又将酒杯移了過來。“孩兒是晚輩,哪能與父親對飲。”
“你還是這般懂禮,從不行差踏錯。”秦道川看着眼前已經蓄了胡須的三子。
“我都還未留須,你爲何早早便留了?”秦道川問道。
忠瀾爲父親和自己都斟上了酒,“總覺得自己不夠威嚴,壓不住場面,隻得如此,強裝些勇猛之氣。”
秦道川說道:“當初蘭陵王苦于容貌,帶了面具來增加氣勢。”
忠瀾接道:“孩兒試過,昆城天氣炎熱,受不住。”
“心中還有怨恨麽?”秦道川問道。
忠瀾搖搖頭,“不瞞父親,剛出府時,心中帶着氣。後來被婚事套住了,曾祖母所爲,已不能傷我。”
秦道川問道:“可我卻悔恨至今。”
忠瀾輕輕舉起酒杯,“父親,龍生九子,還各有不同,況且我們,如今皆已成家立業,望父親以身體爲重,莫再爲這陳年往事憂心了。”
秦道川舉起酒杯,輕輕與他碰了杯,然後一飲而盡。“父親,且慢些飲。”忠瀾擔憂地勸道。
秦道川将空酒杯朝他亮了一下,忠瀾一擡頭,将杯中酒一口飲盡,眼中竟有淚花閃現。
“不止你母親,其實我也認爲,這些兒女中,你是最出色的。可是當初的我太過迂腐,又拘泥于孝道,不知變通,才令你受了這樣大的委屈。”邊說邊将自己和忠瀾的酒杯重新斟滿。
忠瀾見父親再一次舉起酒杯,趕忙說道:“這酒有些烈,父親且慢些飲。”秦道川卻依舊一飲而盡。
忠瀾見了,趕緊與他一樣,幹了杯中的酒。
秦道川又打算重新斟酒,忠瀾一把搶過了這個差事。“其實,幾個兒子,你與我年輕時最爲相像,也最像你的祖母。”
“孩兒在書院聽說過,祖母是難得一見的才女,隻是不知爲何突然喜歡上了出身行伍的祖父,執意出嫁。”秦道川解釋道:“祖母頗愛山水,得閑時常常換了男裝隻帶一兩個随從就在城外轉悠,尋了一處美景便停留下來,或吟詩或作畫。蘭溪書院又不在城内,不受城門關閉的制約。總之,不待到太陽落西絕不肯下山。有一次遇到野獸,被喜好打獵的祖父救了,就有了緣份。”
忠瀾說道:“想也知道,祖母定是位奇女子。”
秦道川卻說道:“可曾祖母向來嚴苛,又不容置喙。曾祖又對她極爲尊重,父親身爲獨子,不敢忤逆父母,隻得暗地裏寬慰母親。故而嫁進府後,她過得并不舒心。”
之後祖母郁郁而終的事,忠瀾早已聽說,便想轉移話題,“白将軍在時,說得最多的,就是稱贊祖父的劍法,直呼普天之下,無出其右。”
秦道川卻不受他影響,接着說道:“後來,你曾祖和祖父同時過世,國公府爵位旁落,是你曾祖母一生之憾,故而你長兄一出生,她便強抱了去,日日在他耳邊熏陶。而我則暗暗立誓,要自己另建一番偉業,拿回獨屬于我的功勳。”
“父親,孩兒早已懂事了。是孩兒當初太不顧忌長兄的顔面,總想獨占鳌頭。”忠瀾說道。
秦道川說道:“你長兄因此變得極度執拗;而我則處于另一極端,不再想承繼國公府的爵位。”
“父親,孩兒真的明白了。”忠瀾說道。
秦道川說道:“故而在得知你與忠湛的争端後,我竟十分的看不起你,好男兒志在四方,何愁不能自建功業?爲何要拘泥于祖宗的功業,争來搶去。”
忠瀾頓時沉默了。
“可你母親的态度讓我明白了,你不過是想求一個公平而已。就像她嫁予我,長久以來,隻想求個公平而已。見我始終不爲所動,便如你一般的放棄了。”秦道川又将杯中聽酒一飲而盡。
忠瀾拿起酒杯,忍住眼中的淚花,不得不承認,父親的話直擊中了他心底最深處。飲盡之後,重又爲倆人斟滿。
“從那以後,我開始忤逆曾祖母,将本該我自己承擔的責任推到了她的身上。她卻照單全收,從未點醒過我。”秦道川又飲了一杯。
忠瀾又陪飲了一杯,之後再又斟滿。
“直到曾祖母過世,我傷人傷己,痛苦不堪之後。才明白,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我。我明明可以公平處置,讓你盡早去北地曆練,将來承襲大将軍之職,可我卻什麽都沒做,自傲地認爲,隻有我,孤膽英雄般地斬殺滿魯,年紀輕輕便在北地有了‘殺神’的稱号,戰無不勝,令鞑子聞風喪膽的我,才有資格稱大将軍。”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接連幾杯酒下肚,眼中有了紅血絲。
忠瀾卻決定不再阻攔,因爲他知道,若今日不讓父親說完,他心中糾結終生難解。
“所以你母親怨我,無論我事後如何悔恨,她都冷眼旁觀。”忠瀾接道:“母親性子自來如此,包容二字,在她心裏從未出現過。”
秦道川搖搖頭,“她的堅強獨立是我逼出來的,她的殺伐果斷也是我逼出來的,我不能不認這個因。”
忠瀾說道:“父親将娴珂百般呵護長大,她不也如母親一樣,主意大得很。”
秦道川接着搖搖頭,“她不同,她是爲了我。”
忠瀾接道:“生爲兒女,豈能置父母安危于不顧,隻圖自己逍遙。無論換成哪個,都會如她一樣。”
秦道川說道:“你們幾個都好,都極好。”
忠瀾說道:“是父親和母親的潛移默化使然,所謂強将手下無弱兵。”
“名不正言不順,在軍中頗爲艱難吧?”秦道川突然轉了話題。
忠瀾說道:“總有刺頭,覺得我搶了他們的位子。不過,孩兒謹記母親的話,不聽話,就狠狠教訓一頓;若還是不服,就狠狠教訓兩頓。自然就老實了。”
“在軍中,如此倒也可行。不過,若要長久,還是要以德行服人。”秦道川說道。
“孩兒也不作他想,隻暫時替景天守着,待他成年,就交由他。”忠瀾一臉淡然地說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