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趙戎沒再說話,大部分的注意力都落在了眼下這把奇怪的劍上。
他突然擡腳,走到了大街中央,乘着遠方黑色大山上那輪垂垂落日,還未完全被黑色大山的漆黑輪廓吞噬。
在金燦燦的餘晖下,趙戎扭腕,将三尺青鋒橫置,與眉平齊,凝目注視。
清亮劍身被夕陽淬的金黃,反射出潋滟的劍光,照耀了他英挺如劍的眉目。
隻是此時,這劍眉卻漸漸皺起。
趙戎越看,心裏越是困惑。
他一直以來,心中隐隐的猜測,是錯的?
難道他們大楚趙氏這支旁系,真的與十七年前,西扶搖洲昆都覆滅的趙氏主脈無關?
那些扶搖選帝侯府可能存在的舊人,與那個性别不明的趙氏孤兒趙青衣,也并不在他們的身邊?
後者也并不是他、青君和小芊兒其中的一個?
那麽青君當初花了四年登天,中途向他私下裏哭訴時,所說的那把一直拔不出的劍,是怎麽回事。
她當時所說的,會溢出刺人的銀白劍光的劍,究竟是不是眼前這把?
它又是不是太荒?
趙戎抿唇,手中橫置利劍的銀色劍光,照射進他的眼中。
可是卻毫無異象,哪裏有什麽刺痛之感……隻是眼睛瞪太久,看的有點酸了而已。
趙戎面色平靜,眼眸一眨不眨。
但是心湖之中并不平靜。
他的心湖之水,波瀾四起。
此刻,一念千轉。
也不怪趙戎如此擔憂多慮。
自從新婚之夜蘇醒記憶以來,換了一個旁觀者角度看,每次想起曾經的往事時,所發現的巧合與疑雲實在是太多了。
而數月以前,林文若嘴中提到過的那個趙氏青衣,又恰好是與他們同齡。
再加上趙戎仿若重生似的蘇醒了前世記憶,雖然已經接受了天賦廢材的現實,和青君相比,一點也不像什麽天命之子。
可是前世思維的慣性,還是讓他隐隐有一些話本小說主角似的自視,畢竟趙戎一直沒有忘記他魂魄之中藏着的那柄奇怪的劍,劍靈是歸。
在大半年前蘇醒記憶那會兒,這也一直被他視爲話本小說裏的金手指,視作裝逼打臉的利器。
結果……
好家夥,目前除了多出一個愛毒舌陰陽又愛睡懶覺的臭屁劍靈以外,毛用也沒有。
每回人前顯聖,還得累死累活的靠趙戎自己上……
但是不管如何,這個人無我有的金手指,還是給了趙戎莫名的自信與自我感覺良好。
于是乎,當初一聽說扶搖選帝侯還有一個流落在外的血脈,趙戎絲毫不臉紅的靠了過去,嗯,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和青君芊兒。
隻是,趙戎也漸漸意識到,這個趙氏青衣的身份,似乎不是什麽好事,相反,極爲危險。
不過到了這時,他再想撇清,卻覺得有些難了,且趙戎越是想,越覺得……确實是疑雲重重。
當初娘親爲何執意要一言堂,讓他不由分說的入贅,而不顧趙戎的儒生前程。
現在仔細想來,難道天底下真的有這麽狠心的母親,就算存在,他運氣好還剛好碰上了?
以前在蘇醒前世記憶之前,趙戎以爲是娘親偏心,鍾愛青君,讓他遷就入贅。
後來蘇醒前世記憶之後,趙戎便覺得,是這位娘親的觀念和他一樣開放,不怎麽在意入贅名分,隻想着讓他與青君,青梅竹馬修成正果。
可是現在看來,似乎又是另有一番深意了。
對了,還有老師方先生。
之前在大楚,他好像也有意無意的勸說趙戎留下來,不要離家出走,且主動去找青君複合。
平日裏,這位恩師也頗爲關心趙戎與青君的感情。
之後,進入林麓書院的舉薦信,就是方先生恰到好處的交給他的。
而且在趙戎印象之中,方先生最初是大楚公爵府的趙氏家塾的塾師。
也是他與青君芊兒的啓蒙老師。
後來因爲這份香火情,靖南公爵府便運作了一番,再加上當時大楚缺儒生,方先生便成功進入了大楚國師新建的國子監。
随後,青君與芊兒選擇繼續修行,不再讀書。
而趙戎卻是進入了大楚國子監,繼續跟随他學儒。
所以……方先生是不是也身處其中,知道着某些事情?
另外,青君那位一直未歸來的父親,嗯,也就是趙戎名義上的嶽父,還有他自己本身的父親。
這二人,都一直從未出現過。
種種迹象,确實是十分可疑。
那個背負特殊命運、似乎還有一段讓趙戎覺得萬分俗套的血海深仇的趙氏青衣,到底在不在他們三人之中。
是體質廢材的他,還是修行天賦超絕的青君,抑或是隐藏在二人身後的小芊兒。
再或者說……壓根就不是趙戎三人!
他們也是迷惑敵人的煙霧彈,從始至終就是那些扶搖選帝侯府舊人們,樹立在小小望阙洲的靶子和障眼法,随時随地可以丢出去。
或勾引敵人入網,一網打盡。
或讓敵人誤殺,以爲趙青衣已死。
這也是趙戎心憂的。
因爲不管是哪一種可能,似乎都十分棘手。
與他想要和青君、小小、芊兒,安安心心平淡生活的念頭,完全的背道而馳。
自從與小小還有青君牽手之後,似乎是有了家的牽挂,趙戎不再複當初剛蘇醒禮儀那會兒,有着浪迹天涯,轟轟烈烈的潇灑。
現如今,他隻是想着,合适的時機帶着小小去見青君,努力讓二人相處,然後,一起組成一個穩定的家。
生活在獨幽城,或者去哪裏都行,隻要身邊有她們。
趙戎讀書。
青君和芊兒練劍。
小小則是無憂無慮的看才子佳人的書,聽聊齋志異的故事。
偶爾在夜裏,他們四口人一起上屋頂,談心賞月,然後趙戎再監督監督她們做女紅、練劍術、學樂器……
歲月靜好,平淡是真。
隻是,這些簡單的生活,眼下來……趙戎忍不住凝眉。
若是他們三人都是靶子的這個可能的話,那還好說一些。
說不定他們這三個靶子永遠也用不上,敵人可能壓根就找不到這一層來。
但是萬一的萬一,敵人不笨,而且十分狡猾奸詐。
找到了他們這三個靶子,那這也就是一次性的事情。
他們或存或亡。
因爲這些未知的敵人也隻能出手一次,而且還不一定是全力出手,除非被‘靶子’迷惑的萬分确定是趙青衣,于是傾力出手。
而背後的扶搖選帝侯府舊人們估計也有後招對付,總不可能一點保護的後手也沒有,讓敵人輕而易舉的把‘靶子’打掉,那也百分百可以肯定‘靶子’不是趙青衣了。
所以,在‘靶子’旁邊,放置一些用來反抗的死士,是八成存在的事情。
越是迷惑,越是誘惑敵人的靶子,越是如此。
就像此時此刻,趙戎眼前的這個抱劍漢子,還有正在獨幽東城青蓮居的昆叔等人,很可能就是這類的存在。
若真的猜對了。
這些死士的身份确實是悲哀,但是眼下的趙戎,卻并不同情。
因爲他們或是因爲特殊的信念,或是因爲堅守的使命,可以爲了扶搖趙氏犧牲自己。
可是,趙戎覺得他與青君芊兒,并沒有這種信念與使命,沒有陪他們一起承受此事的義務,至少眼下沒有。
甚至趙戎還警惕這些人以後會給他們三人灌輸的‘爲扶搖趙氏而犧牲’的思想。
因爲他無法感同身受,且讨厭這種命運操之他人之手的空虛感。
并且此刻,趙戎堅持認爲,棋子就是棋子,再怎麽轟轟烈烈,溫情脈脈,還是被操縱的棋子。
所以,前些日子,在聽到青君嘴裏冒出墨家‘素絲說’的時候,他頓時警惕了。
思想滲透才是最恐怖的。
總體來說,雖然他們身邊可能存在死士,但是被塑造成趙青衣的靶子,也是危險之事。
因爲趙戎覺得,若他是扶搖選帝侯府舊人之中的出謀劃策之人,設身處地的想,已經是如此被追殺天涯海角的處境了,扶搖選帝侯血脈危在旦夕。
那麽哪怕是對自己人,也絕對不會留情。
直接上最狠的一招,連自己人都騙:
讓‘靶子’自己以爲他們就是趙氏青衣,是少主,讓死士也以爲保護的就是真正的少主。
然後在‘萬般無奈下’敵人找上門來後,衆人殊死搏鬥,結果還是功虧一篑,‘少主’死了,或者半死被俘……
從而騙過敵人,以爲已經滅絕扶搖選帝侯最後的血脈,收手而去。
當然了,若是能用這個‘靶子’,設計一網打盡敵人,那麽也沒必要犧牲那麽多自己人,廢上述這麽多周折。
但是連全盛時期的扶搖選帝侯府,都被覆滅了。
那麽眼下的殘存的舊人們,做到這一點,估計很難。
所以隻能用最狠的一招了。
趙戎深呼吸一口氣。
綜上所述,作爲棋子靶子,雖然兇險,但是若能熬過去,不發生最糟糕的情況,那麽從此便海闊天空了,除非腦子一熱,選擇又回去效命。
因爲在使用過一次之後,幾乎再也沒有什麽使用價值了,這也意味着徹底的安全了。
隻是,若是趙戎和青君芊兒,不是靶子,或者說,隻是其中兩個是。
真正的趙氏青衣,就藏在他們三人之中,且扶搖選帝侯府的核心舊人們,就暗暗的圍繞在他們身邊,已經設了十數年的局,把三人保護的最深了。
那麽,趙戎覺得,這就是最糟糕最糟糕的情況了。
至于爲什麽……
此時此刻,趙戎孤身靜立在如血似的落日殘陽中,凝視着眼前這柄劍的劍身上,那個古奇的陌生字,默然不語。
趙戎突然很想問問李白。
他到底是不是高手。
他與娘子芊兒又是不是已經入了局。
若是已經身處局裏,那又到底是屬于哪一種情況。
不過,最後趙戎還是沒有開口,因爲眼下并不是探究這些事情的時候,這麽多年都風平浪靜的度過了,真相到底是如何……也不急于這一時。
手中這把隻銘刻一字、不是太荒的劍,讓他微微松了口氣。
心裏愈發偏向于,他和青君芊兒可能是趙青衣的替身靶子這種情況。
若真是如此……
趙戎忍不住一歎。
他記得,之前歸說過,扶搖選帝侯,是九位選帝侯中,排名前列的實力,旁系也遍及天下九洲,勢力龐大。
隻是眼下,這還是小小的望阙洲,也不知其它八洲,那些扶搖選帝侯府的舊人們,是如何布置的,花費多少心血。
又有多少位趙氏子弟犧牲,旁系家族或支離破碎,或被‘意外’屠滅滿門。
就像上回止水國被妖蛟覆滅的那一脈旁系趙氏一樣,一位與青君齊名的望阙洲趙氏天才隕落,也不知司寇府有沒有找到罪魁禍首……
這可是能與人族頂級選帝侯爲敵的敵人,還是藏在暗處……
此時此刻,殘陽在趙戎身上褪去,旁邊商鋪的燈光打在他菱角分明的側臉上。
趙戎默默記下劍身上那個古奇的字的輪廓,旋即右手緩緩将劍收入鞘中。
看見前方這一幕,李白右眉輕擡。
他抱着手,扭頭看了眼身後相反方向的東方天幕上,那一小輪輪廓淡淡的明月。
沒有抱劍的抱劍漢子,回過頭,看着不再在夕陽下賞劍的儒生,咧嘴一笑。
正在這時。
“好劍。”
趙戎突然點了點頭,感歎一句。
沒有了劍,李白習慣性的抱着胳膊,眼睛饒有興趣的瞧着街道上,那些逐漸亮起燈火的店鋪。
此刻聞言,他忍不住瞅了眼趙戎,擡手捏了捏有些青色胡渣的下巴,分析道:
“沒想到你小子眼光不賴,不隻是賞女人的眼光不錯,賞劍也有一手。這回倒是不拉了。”
趙戎正垂目打量着手裏的三尺青鋒,此時擡頭,皺眉想了想。
認真道:“賞女人的眼光?嗯……在找媳婦這一點上,不是我趙子瑜吹,還真沒輸給誰。打第一眼看見青君,我就知道她是我娘子了。”
他語氣鄭重,說的若有其事。
李白磨了磨牙,“還有這種本事?”
趙戎繼續随口瞎扯道:“在下不才,此生三大樂事。雨夜窗前讀書,夜裏挑燈看劍,月下獨賞美人。”
李白朝他豎起一根大拇指。
趙戎忽擡頭,“小白叔,這把劍叫什麽名字。”
李白東張西望,“劍身上寫着呢。”
趙戎皺眉,“你認識這個字。”
李白語氣随意,“不認識。”
趙戎有些無語,“那你怎麽知道這是劍名?”
李白側目,鄙視的看了他一眼。
“劍身寫劍名,俠客故事裏面不都是這麽寫的嗎?這不是常識嗎。你這都不知道,怎麽出來混的,太拉了太拉了。”
“不過,我平日裏是叫它三尺,因爲這個樣式的劍,市面上一大堆,都是統稱爲三尺劍。那就叫它三尺了,好名字。”
三尺青鋒,三尺?這也太随便了。
趙戎一笑。
李白突然好奇道:“你小子賞女人的眼光真的這麽好?”
趙戎了然道:“是不是耐不住寂寞,想要找個媳婦了?原來高手也寂寞啊。”
李白搖頭,“不是,隻是有些好奇。你給小芊兒看看,這丫頭誰能收?”
趙戎安靜了一息不到,立刻把臉一闆,語氣十分嚴肅,肯定道:
“小芊兒這麽可人,當然是能找一個十分優秀,她也十分鍾意的夫君,這還用問嗎?小白叔,你這思想有問題。”
李白:“…………”
說完一番和稀泥的話,趙戎見李白不語,暗道一句果然,旋即他若無其事的回頭,隻見小丫頭不知何時起,已經買完了東西,在身後不遠處眯眼瞅着他們。
想套路我?沒門!
趙戎頓時把三尺抛了回去,朝趙芊兒走去……
這幾天在忙一件事,狀态有點那啥……兄弟們晚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