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騰鷹提起一桶井水,将裝有新采摘蔬菜的竹籃浸入沁涼的清水之中。
另一隻手伸入其中,反複翻騰着,清澈井水漸漸渾濁,他便提出竹籃,将洗菜水拿去澆田,随後繼續打水清洗菜果。
秋日早晨,清新的空氣就像這井水,呼吸一口,是透徹心扉的靜谧清涼,因此院子内趙戎等人的動靜,一直都清晰的傳到了東北角的水井這兒。
落入了埋頭幹活的賈騰鷹耳中。
“魚懷瑾,汝要做甚?”子瑜兄的聲音,聽起來義正嚴辭。
魚學長沒有說話。
子瑜兄的語氣有些驚喜,“玉樹兄!好樣的!哎喲.”
隻是他的語氣瞬間又變了,比變臉還快,“可惡,竟然不中計。”
“哎喲,别别别!魚懷瑾,君子動口不動手,你快放開。”
魚學長語氣認真,“是你先動手的。”
她頓了頓,“偷襲在下,而且,在下的手也沒動。”
趙戎:“…………”
賈騰鷹一邊聽着這些在甯靜清晨穿的很遠的言語,一邊手上動作不停的幹活。
對于身後發生的事情,絲毫沒有意外,因爲墨池學館剛開學初,範玉樹也經曆過,當時聲音傳的更遠,他也聽多了,此刻隻是想着今日過後,勸一勸子瑜兄……
清洗幾次菜果之後,井水不再渾濁,賈騰鷹便取出了竹籃,他低頭伸手,在籃子中取出了一根水靈靈的嫩綠黃瓜。
賈騰鷹猶豫了會兒,将黃瓜放回,随後拎着籃子,轉身跑回南屋。
路上,他看見了趙戎已經跟着魚懷瑾返回了石桌前,隻是趙戎并不是亦步亦趨的跟着魚懷瑾的身後,而是背着手仰着頭,走在剛剛制服了他的女子前方,一點都不像是被揍了的模樣。
魚懷瑾看起來弱不經風的矮身闆,跟在身姿颀長的趙戎身後。
若是不明所以的外人第一眼初看去,還以爲二人是鄉下地主家的公子哥和他的丫鬟婢女呢,并且心裏說不定還會暗暗敬佩下這個公子哥的雜食口味。
不過,趙戎背在身後的雙手姿勢,是一隻手握着另一隻手的腕部,顫顫巍巍的扭動着……
賈騰鷹回到屋内,拿出一張整潔的白布,他黝黑的臉上,濃眉大眼之中帶着凝色,細細擦拭着這根想必一定可口的彎彎黃瓜。
賈騰鷹其實一直想與她說聲謝謝,隻是總是忘了開口,确切的說,是一與她說話就忘了詞了。
魚懷瑾是林麓書院墨池學館這一屆近三百多号新學子中,毋庸置疑的第一人。
不管是入學考核,還是六堂開學以來的兩次月中大考,或是書院先生們閑聊這一屆學子時口中談論的次數。
她的七藝成績在六堂學子之中皆是一騎絕塵,是不少藝學先生的助教。
除此之外,讓人更仰慕的,抑或是讓對手更絕望的,是魚懷瑾的修爲。
賈騰鷹對修行一事,不是很懂,并且在他的印象裏,魚學長平日也是不顯山不露水的,除了讀書、回答他人提問、幫某些人補課外,從沒見過她修行。
但是賈騰鷹曾經私下裏聽同窗們語氣與有榮焉的說過,魚學長的修行天賦即使是放在隔壁的太清府,都能跻身最頂端那一小撮人之中,說不定比肩那位名揚已久的逍遙府女子天驕也不難。
除了容貌性格與書院男子們默契中的仙子與才女佳人不搭外,魚懷瑾似乎毫無短闆,強大的可怕。
甚至有人笑言,魚懷瑾是男子女子已經無所謂了。
她在墨池學館外的書院士子之中,也是名氣不小,等過了一年之後的那個拜師大典,晉升爲書院士子,衆人們幾乎不用猜測,就可預料到,她能成爲下一位山長欽定的讀書種子。
這是書院士子之中鳳毛麟角的存在,是林麓滿院儒生的正衣鏡,是望阙山下萬千書生的标杆。
唯一讓學子們又些津津樂道的,是她到底能排第幾号。
賈騰鷹盯着黃瓜,一時之間有些出神。
兩個月前,他剛從窮鄉僻壤的小山村來到冠絕望阙、鎮壓天涯海角的望阙城,擠在天南海北趕來的萬千書生之中,中規中矩的通過了林麓書院的考核。
賈騰鷹還沒來得及興奮便被分配到了率性堂,隻是等來的并不是想象之中,那種一洲最高學堂人人皆醇醇君子、情高厚誼的氣氛,抑或說其實有,但是這種氣氛也将他排斥在了外面。
賈騰鷹感覺到了隐隐約約的隔膜。
整個率性堂,先不提其它那些背景顯赫的學子,光是那個身材高大的蕭紅魚,就讓他不敢直視說話。
他們二人是來自南部山下同一個王朝。
隻是她是一國公主,他是山村田舍郎。
而原本已經分配好的舍友也笑容禮貌的找借口更換了住處。
不過這一切,在魚懷瑾被毫無争議的選爲率性堂學長後,便開始好轉了起來。
她對滿堂學子一視同仁,訂下的古闆規矩雖然與學館六堂外松内緊略微散漫的學風不符,使得率性堂成爲六堂之中的特殊存在,受到其它五堂中一些學子的暗暗譏笑,外人看他們率性堂學子的眼神也多有古怪,但卻也切切實實的增加了率性堂的凝聚力與集體榮譽感。
第一次月中大考,因爲範玉樹這塊短闆太短,使得在總評分上,率性堂與第一失之交臂,被修道堂奪去了。
但是不久前的第二次月中大考,他們以微弱之差赢了修道堂,如願獲得了六堂第一的名次,雖然可能也有範玉樹缺考的“功勞”,但是魚學長的管理絕對功不可沒。
而這個第一的名次,是可以真真實實的惠及到整個率性堂學子,影響一年之後拜師大典的考核成績。
這也讓堂内的同窗們十分振奮,皆在摩拳擦掌的備戰下一次的月中大考,也是秋季的最後一次大考。
整個率性堂的學風更加濃郁了,凝聚力與集體榮譽感增增日上,一切都向着好的地方發展。
這些都是賈騰鷹真實的感受,他感覺到他與學堂内其它同窗們的隔膜似乎消融了不少,雖然仍舊還有些,但是賈騰鷹已經漸漸融入了這個有魚學長在的集體。
同窗們的一些集會秋遊也會主動來叫上他了,也多了一些關系尚可的朋友,甚至蕭紅魚也會時不時的主動來和他搭話了,隻是她說話的風格語氣讓他還是有些不敢去接。
賈騰鷹覺得現在已經很好很好了。
不過,就在這個整個率性堂士氣愈發上揚之時。
範玉樹又回來了。
并且一齊回來的還有他的新舍友,讓他感覺親近的子瑜兄。
隻是聽說子瑜兄和範玉樹一樣,是某位德高望重的書院先生随手添進來的特長生。
并且,看子瑜兄這幾天在藝學課上的表現,特别是樂藝課……
要知道,上次月中大考,他們率性堂隻是險勝修道堂,二堂之間本就實力相近,總體成績的高低在搖擺之間,而之前的範玉樹就是那個不穩定的因素,而現在似乎又多了一個……
南屋之内,賈騰鷹站在床旁,盯着手上的黃瓜,微微皺眉。
他敏銳的感覺到了,在範玉樹和趙戎回學堂後,堂内這幾天氣氛的變化。
雖然率性堂學子們的集體凝聚力不低,但是這也是針對不拖後腿、有志進步的學子而言,比如之前的他。
而對于範玉樹這樣的看上去不思進取的拖油瓶,雙方的關系本就不怎麽融洽。
賈騰鷹微微搖頭的歎了口氣,将手上的白布放下,旋即,他提起竹籃子,拿着擦了不知多少遍的黃瓜向屋外走去。
賈騰鷹邁過門檻,院子一角那個站在石桌旁手拿着戒尺監督的古闆女子映入眼簾。
他眉頭漸松。
對于範玉樹,賈騰鷹不怎麽關心,但是對于趙戎這位新來的舍友,賈騰鷹不想他被其它學子們排斥,因爲那種感覺賈騰鷹體會過,真的很難受。
不過幸好有魚學長在。
賈騰鷹嘴角輕輕揚起,當初他剛開學入堂時,上藝學課時也與趙戎一樣,對于琴藝絲毫不通,從小到大唯一摸過的一把琴,還是家鄉私塾中那個給他賜字的老先生珍藏的一張破舊古琴。
賈騰鷹也隻是依依不舍的摸過一下而已,隻覺得田間那些玩伴所繪聲繪色的說過的捏女孩小手的感覺與之相比,也大概不過如此了。
之後開學第一次上藝學課,他連一張琴都沒有,周圍全是剛見面的新同窗,且人手一張讓賈騰鷹應接不暇的各異古琴,就他一人兩手空空。
當時新同窗們的視線投來,那窘境,賈騰鷹到現在都記憶猶新,隻覺得比不久前的子瑜兄尴尬多了,因爲子瑜兄是擡頭不躲閃的環視一圈,笑臉相迎衆人的目光,這讓他不禁羨慕。
不過後來也與子瑜兄一樣,是魚懷瑾走了出來幫他。
賈騰鷹又看了眼遠處的石桌。
那時魚懷瑾不僅送了他一張古琴,還給他補過課,就像此時此刻的子瑜兄一樣。
而他鼓足了一口氣,很認真刻苦的去學,結果不到三天便熟練了古琴,不再需要她勞神補課了,可以開始自學進步。
隻是,讓賈騰鷹有些微微失落的是,短短三天,二人除了“你指點一句,我認真聽着刻苦學”外,幾乎沒有任何其它的談話,隻是一闆一眼的補課。
賈騰鷹微微一歎,不過旋即輕輕擡着下巴,濃濃的眉毛向中間聚攏起,眼睛之中閃過一點罕見的驕傲之色。
魚學長應該對我很欣慰吧。
賈騰鷹回過神來,低頭看了眼手裏的幹淨黃瓜,沉默片刻,眨了眨眼,将它放在竹籃之中一個順手拿的位置,旋即,他擡頭打量了下院子内情況,發現石桌前的三人都沒在留神他。
賈騰鷹認真觀察了下,石桌靠近東牆,也就是大門所在的那面牆,而魚懷瑾正站在石桌與東牆之間,面朝着石桌,左手拿着戒尺,右手空着。
他現在位于石桌右側,若是直接走去,隔着石桌不方便遞東西,而若是沿着東牆經過她身後,她左手拿戒尺不方便接,還要拐個手,很别扭。
那就隻能調整位置,從石桌左側出發,選擇經過她後方的路線,将黃瓜直接遞給她空出的右手,接取輕松簡單,他也方便遞出。
石桌的左側是院東角,一般很少去,不過此時正好有子瑜兄圍起來的東籬,可以佯裝去東籬給菊花澆水,然後返回,經過石桌。
賈騰鷹暗暗點頭,不過沒馬上行動,而是又掉頭去随手取了兩個普通黃瓜,他随便一洗,就将其丢入竹籃裏,與那根水嫩多汁的黃瓜區别放開。
做好準備後,賈騰鷹腳步一動,向前走去,悄悄沿着小路拐了一大圈。
他來到東籬,随手澆了下花,便直接向石桌走去,腳步盡量放穩
此時此刻,石桌前。
趙戎一會兒低頭看看身前琴台上的古琴,一會兒擡頭看着雙手規範的端着戒尺的魚懷瑾。
她正一眨不眨的注視着他。
“今日我們先練指法。”魚懷瑾闆着臉。
趙戎哪裏願意就這麽束手就擒,他最煩别人強迫他做事了。
簡而言之,趙戎不喜歡吃硬的,軟的還可以考慮考慮。
想起剛剛二人明明就在三步之間,卻連她的衣角都碰不到,他直接道:
“魚懷瑾,你什麽修爲?”
“浩然境圓滿。”
這個讓墨池學館很多學子好奇猜測的問題,魚懷瑾沒有絲毫隐瞞,直接道出,并不是因爲趙戎特殊,而是之前從來就沒有同窗問過她。
這個修行之人一般都會謹慎對待的問題隻要有人問,她就會說,因爲魚懷瑾并不在意修行,比如,之所以處在浩然境圓滿,不是因爲無法破鏡。
而是因爲老師和她說,浩然境對于儒生而言有大意思,身爲儒家修士,可以盡量在此境多待一會兒,百益而無一害。
于是魚懷瑾便無所謂的聽從了,停在了此境半年,隻是她也沒見到什麽此境有趣的風光,不過無所謂了,師長說的,她便去做,一直如此。
趙戎聞言,輕輕點了點頭,表情不變,不過心中卻微微訝然,視線上下瞧了瞧魚懷瑾。
都快追上我家青君了……
不過,問題不大。
趙戎清了清嗓子,按照老規矩,執行雙标原則……打不過就叫人。
他輕擡着下巴,語氣驕傲,“魚懷瑾,勸你趕緊放了本公子,你這點修爲是打不過我家娘子的,她是浩然境瓶頸的修士,而且還是劍修,再加上我這個表面文弱其實非同一般的武夫,我們夫妻二人搭配,拿下你,還是輕而易舉的,趕緊把陣撤去,否則,哼哼,好自爲之!”
趙戎一邊說着,一邊斜眼看着她。
“哦。”
魚懷瑾想了會兒,點了點頭,便沒有了下文。
趙戎觀察着她的臉色等了會兒,見魚懷瑾還是沒有動靜,看來搬出娘子來沒用,他暗道一句難搞,不過不慌,還有一套備用方案……占據道德的制高點。
這個,儒生都擅長。
趙戎又輕咳一聲,旋即表情嚴肅,大義淩然。
“魚懷瑾,不經允許,你大半夜的翻牆私闖男子學舍,還有沒有儒生禮儀,還把不把書院的規矩放在眼裏了!”
魚懷瑾面無表情,“我有鑰匙。”
趙戎的氣勢陡然一墜,他表情微僵,緩緩轉頭看向某人。
正迎面走來的賈騰鷹連忙偏開目光。
天涼了,兄弟們多添些衣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