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頭人上了茶,四爺不緊不慢的呷了口茶去,這會子也不知道該從哪兒說起,這不尴不尬的場面真真叫他渾身都不舒坦,且稍等了幾息,四爺悄悄望小格格那兒瞥了一眼去,正撞見人朝他擠眉弄眼的樣子,便知道這是催着他快些關懷了。
這場面不知道爲何,四爺忽地有些想笑,明明素來後宮之中難得有和睦的,偏到了小格格和宋氏這兒,不僅和睦了,小格格更是大度的還叫他關切宋氏去,好似小格格才是那個平衡後院各處的主子爺呢。
四爺不是沒心的,哪兒能爲了小格格真将所有對他好,陪他熬過艱難的人置之不理去,先前隻是處處拘謹,可這會子被小格格逗得有些忍不住笑,倒是叫他打消了好些陌生感,且放下了手中的茶盞,關心了宋氏去。
“先前祯妃産子,朕亦是忙碌,後宮之中多虧你打理着,隻是你身子弱,且莫因爲這些庶務不顧身子。”
“待過兩日跟朕和祯妃去了暢春園,且得好好歇歇去,祯妃知道你體寒,偏暢春園裏泉水多,便特意給你挑了處避着水的又臨着花園的小院兒,你在那兒且好好休養散心,想來身子能比如今強些。”
好些年未聽過四爺這般關懷了,懋嫔難得恍惚了一陣子,隻是從前四爺便待她不是太親近着,這麽多年也沒什麽太多交集,到底也是生分了,懋嫔在四爺跟前兒的陌生和拘束感倒也不比四爺少哪兒去,這會子對着四爺的關懷,懋嫔忙又福身去。
“臣妾多謝萬歲爺的關懷,能幫着祯姐姐打理後宮庶務乃是臣妾的福分,臣妾的身子素來受祯姐姐的關照,若無您和祯姐姐的體貼,臣妾怕是早早的便不成了。”
懋嫔總是太過悲觀了,剛跟了他的時候就是這般,這麽些年過去了竟還是沒變,四爺雖是說不上直接冷臉去,可到底不大喜歡懋嫔這般日日感傷的樣子,看在人還病着的份兒上,四爺倒也沒說人什麽,隻趕緊的再讓下頭人去扶一扶。
“你以後莫說這樣的話,你的福氣還在後頭呢,懋嫔,這世上沒什麽過不去的,你不能總和自己過不去。”
瞧着懋嫔那蠟黃的臉,瞧着人微微發松的皮膚,四爺到底還是顧念年少時的情誼,不由得言深了些。
他這後宮裏,最最本分的就是宋氏,之前過得最不好的也是宋氏,彼時宋氏接連沒了孩子的時候他年紀也不大,雖是替人心疼,可到底沒什麽耐性的,哄了宋氏幾次見人還日日以淚洗面,他漸漸的就不愛去宋氏處了。
更别提那時候正是兄弟們開始明争暗鬥的時候,他着實沒工夫去管府上的事兒,這一來二去的竟也将宋氏忘了,府裏向來是見人下菜碟兒的,烏拉那拉氏又不良善,那小半年着實不少叫人吃苦,待到他再聽起蘇培盛提起宋氏,且都是人快病死了,求到前院兒來的時候了。
他自知虧欠了人,少不得給宋氏做主再多關切些個,可這情份到底是損了的,待到宋氏病愈,他若再去宋氏那兒,宋氏連迎都不迎他,直給他閉門羹去,他年少時最是急躁,哪兒受得了這氣,幹脆也徹底不理了,隻當府上養了個閑人。
直到如今身份變了,年歲也長了,他這才漸漸理解了當年何爲宋氏不待見他,這還算人家宋氏脾氣好呢,若換作他,連失兩個孩子又受盡磋磨,偏當爺的還不給作主,隻怕殺了他這個當爺的心都有了,才不受着窩囊氣!
如今了,四爺沒法兒再彌補了宋氏當年的委屈,隻能在位份上擡着,在規格上給着,多賞些,多給些顔面,旁的他也給不得了,瞧着宋格格依舊不好,他自是要勸一勸的,人不能一直跟自己過不去,總得向前看看。
倒也不知道四爺這話戳中懋嫔哪兒了,這會子忽得落淚去,幹脆也不起身了,直接顫着身子膝行過去跪在四爺的足邊兒,且擡着頭直視四爺去,淚流了滿腮。
“臣妾哪兒還有什麽福氣了,自臣妾沒了兩個孩子,能遇見祯姐姐便是最大的福氣了,可如今這福氣臣妾也無福消受了,臣妾過不去了,臣妾過不去心裏的坎兒啊。”
“若是臣妾的兩個格格還在,如今也都該十六七歲了,内務府也定然像是給懷格公主籌備公主府一般,給臣妾的兩個孩子籌備着,臣妾能協理六宮是莫大的福分,可每每瞧見懷格公主那兒的用度或是旁的,臣妾便忍不住思念自己的孩子。”
“臣妾日思夜想,沒有一天不想的,十多年了,臣妾不是沒有想過往前看,可臣妾做不到,臣妾怎麽思念那兩個孩子,就怎麽去恨烏拉那拉氏的,臣妾并非沒有手段替兩個孩子報仇去,隻是因爲膽怯,隻是因爲怕叫爺難做,便一直隐忍着。”
“如今烏拉那拉氏終要死了,臣妾亦是恨得不能再恨了,隻恨不得現在就要烏拉那拉氏死,臣妾不甘心她就這麽體面的死。”
宋格格強忍着淚直視着四爺,下巴都跟着顫顫,她膽怯了一輩子了,如今終是做了最大膽的事,說了她想了十多年卻不敢說的話。
倒也是這會子了她竟才驚覺,伺候四爺這麽多年了,她還沒真真正正的瞧過四爺的模樣呢。
初伺候四爺的時候她一夜都沒敢擡着眼睛看人一眼,隻知道她的四爺是個面皮白淨的少年郎,日子一天天的過,她其實一直覺得自己沒有變化,她的魂死在了她孩子走的那一刻,她的體魄,她的時辰便也跟着停了,偶爾在梳頭時得一兩根白發,她這才知道時間已經過了那麽久了。
如今再看,四爺雖是也還年輕,可他也不再是那個面皮白淨偏瘦弱的少年郎了,一身玄色繡龍袍将四爺裹得隻剩威嚴,眉宇間也沒了曾經的含着單純的模樣了。
這麽些年四爺過得想來也不快樂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