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
從左良玉處跳江僥幸逃脫的湖廣總督何騰蛟取道甯州、平江抵達長沙後,便在長沙設置行轅。
爲了增強實力,何騰蛟一方面向南都請求增援,另一方面召來過去手下僚屬如堵胤錫、傅上瑞、嚴起恒、章曠、周大啓、吳晉錫等,訂立盟約誓言,又竭盡所能籌措馬匹、船隻、糧草,整頓湖南兵馬并招募青壯,準備以湖南爲基地對抗左良玉叛軍,收複湖北全境。
然而何騰蛟情報不明,始終以爲左良玉部沿江東下是爲奪取南都,不知迫使左良玉東下的除了鳳陽總督馬士英所言的“扶太子正社稷”外,更是因爲湖北境内已被清軍突入,左良玉唯恐所部被清軍所滅,這才檄令諸将堅決不抵抗,放棄武昌等地順江東下。
按理何騰蛟既堅決對抗左良玉叛軍,自長沙整兵後要麽迅速入湖北斷左部後路,要麽出江西配合南直隸明軍共同對抗左部,然而他到長沙一個月,除了往南都及湖南各地行文無數外,竟是無一進展,甚至連往奉命出南都過江統帥諸軍的督師史可法處都無聯絡。
這一個多月時間,何騰蛟做的最多的就是給北撫章曠、偏撫傅上瑞提供錢糧,命二撫招兵買馬,很是重視,于左右稱湖南能否守住全賴北、偏。
然最先接到何騰蛟公文并積極響應的卻不是章曠和傅上瑞,而是湖廣按察司副使、提督學政的堵胤錫。
這個堵胤錫是南直隸無錫人,崇祯六年中江甯鄉試,十年中進士,曾在南京戶部任主事,後來升任長沙知府。潞王于南都登基爲弘光帝後,改任堵胤錫爲湖廣按察司副使,提督學政。
據說潞王身邊的京營大将孫武進曾于某次在秦淮河畔宿醉時于人說,當下之東南,要說他孫二爺最佩服的人有三個半。
一個是舉人浙江張蒼水。
一個是湖北在籍文安之。
一個是嶺南張家玉。
這半個則是無錫堵胤錫。
爲何說是半個呢,那孫二爺醉熏熏的于衆人解釋說,若這堵胤錫前來南都爲他孫二爺所用,便是一個,可惜,其在湖北受制于何騰蛟,故隻能算半個。
可惜,孫二爺推崇的三個半,沒一個看得上他的。
作爲湖廣按察副使、提督學政,堵胤錫時刻關注時事,早在崇祯十七年時他就曾前往南都拜見兵部尚書史可法同江西總督袁繼鹹,提出整兵數策,後聞皇帝于北京自缢,失聲痛哭,作《墜龍騷》五章。
雖說史可法對堵胤錫頗爲看重,也認可其整兵數策,然而隻讓其從黃州知府升任按察副使并提督學政,負責湖廣文治,這便讓堵胤錫郁郁不得志,深以天下大亂,東奴入寇爲憂。
故收到總督何騰蛟命整兵備戰,積極團練的公文後,堵胤錫立時帶頭響應,拿出學政衙門不多的錢兩設科募士,親自測驗入營青年的膽氣和力量,後招3000人,分爲十營,每營300人,取越王勾踐君子六千之意,不叫兵丁,而稱爲君子,以示尊重之意。
雖爲提督學政,從前并未有過治軍經驗,但堵胤錫竟是頗通軍事,于君子營内訓練士卒,講解戰術,很是勤勞。并以國仇未雪爲恥,十分注重人才,廣泛征求意見,聽取别人獻計獻策,短短半月便叫君子營脫胎換貌,人人精神,個個抖擻,軍容齊整,聲勢很大,湖南百姓皆說君子便是省内第一勁兵。
何騰蛟也是親自往君子營視察過的,對堵胤錫治軍之才贊不絕口,然而其卻并沒有給君子營撥錢糧,讓堵胤錫多招募青年從軍,僅在口頭表彰。
原因卻是這位湖廣總督竟對堵胤錫這個僚屬生出嫉妒之心,覺得堵把兵練的越好,湖南官場同百姓越是稱贊他,就越顯得他這個從武昌跳江跑出的總督大人越是無能。
而且堵胤錫并非何騰蛟親信,何也不想将湖南不多的軍費砸在堵的君子營上。
當然,另一個原因則是一些人認爲君子營不過是新募之兵,無論軍官還是士卒都未經過戰陣,不知厮殺之殘酷,故而就是樣子好看,真正上了戰場恐怕連敵兵人影未見就有可能一轟而散。
所以,想要守住湖南,還當依賴建制兵。
何騰蛟手下的建制兵主要有二,一是湖北巡撫章曠的标兵。
章曠的标兵主要是由興國州柯、陳兩姓土官土兵爲主,十分悍勇,當年李自成攻陷承天府,章曠号召忠勇城守,以标兵大戰李自成部,結果章曠大敗,本人也差點被生擒,後攜印由小路出方才得免。
但即便如此,章曠手下那支約摸四千餘人的标兵仍堪稱湖北精銳,後來李自成率主力北上,章曠又親自率兵與李自成留守軍隊交戰三次,收複沔陽州,安撫殘黎,儲存刍糧,招募死士,擴軍至七千餘人。可惜一直被順軍白旺部所阻,無法收複承天府。
但章曠部畢竟不同堵胤錫的君子營未經實戰,兵馬又倍于君子營許多,如此自是更得何騰蛟看重。
另一支建制兵是偏、沅巡撫傅上瑞指揮的兵馬,有卒五千餘,曾與張獻忠賊軍交戰,有一定戰鬥力。
傅上瑞是崇祯十三年進士,授黃州府推官,其任上政績不顯,但卻善于侍奉上官,被湖北巡撫王揚基所賞識。
當年李自成陷承天府,黃州大震,王揚基調傅上瑞管理武昌府事以避賊寇,結果張獻忠自黃州渡江進犯武昌時,傅上瑞卻同王揚基棄城而逃。
等到張獻忠率部前往川中,傅上瑞卻又返回武昌迎接何騰蛟,從而深得何騰蛟信重,先升他爲分巡下湖南道參議,進封太仆寺少卿,佥都禦史,巡撫偏、沅,督兵守平江、浏陽。
如今這傅上瑞同章曠握有湖廣僅存的兩支建制兵,又都與賊兵有過交手經驗,且對何騰蛟都十分恭敬,如此何于錢糧上面肯定要優先撥付二部,餘下才是如堵胤錫的君子營及其餘響應他何總督出面号召團練的官員。
但問題是何騰蛟有點識人不明,章曠還罷了,雖屢戰屢敗,可卻忠于國事。
那貴爲偏沅巡撫,手握重兵傅上瑞卻是幾個月前就存了異心,不願爲明朝死守。
甲申國難後,傅上瑞在北方的家人逃到偏沅來,說什麽北方但要是投降清廷的官員都得重用,那滿洲大兵對家裏有做明朝官的也都極爲客氣,絲毫不擾,甚至還派兵加以保護,對百姓更是秋毫無犯,極爲重視地方穩定和恢複民生,任官選人都是知人善用,俨然新朝氣派。
這便讓本就對滿洲有一定恐懼的傅上瑞對清廷産生好感,覺得自己如今是明朝的巡撫,若要投過去以清朝對明朝官員的重視,很有可能會出任大省巡撫甚至總督,于是一邊應付總督何騰蛟的招兵備戰号召,一邊卻是不斷派人到北方打探清軍動向。
等到了七月底,情報不明的何騰蛟方才知道清軍入了荊襄,大明頭号賊子李自成被殺。
堵胤錫第一時間便意識到李自成之死會讓順軍餘部群龍無首,如此大明于此時向這些從前的大明子民釋放善意,那李自成的餘部必然會投奔大明,從而合營以收數十萬勁兵,爾後共抗東虜。
然而,何騰蛟同他一手提拔的湖北巡撫章曠、偏撫傅上瑞卻是幸災樂禍,拍手稱興,根本不同意堵胤錫提出的派人同順軍餘部接觸的建議,反而說什麽清之英親王爲大明中興第一人,從此,中國無患也。
之所以有如此看法,除了何、章、傅一向對農民軍有敵視之外,也同南都以東林黨爲首的朝廷一直呼籲“聯虜平寇”的主張有關。
章曠甚至提出當派人攜酒肉往湖北犒大清軍。
何騰蛟倒是慎重,畢竟朝廷眼下對于清軍是怎麽個态度還是未定,他身爲湖廣總督不便冒然同清軍“友好”。
而且,剛剛傳來消息說左良玉已經在九江病死,現在統領左部的是其子左夢庚,如今仍在安慶一帶與鳳陽總督馬士英、督師史可法對峙。
此意味湖北空虛,若清軍趁左部放棄湖北沿江東下,恐怕湖南這邊就要做抗清的準備。
果不其然,未過兩天就傳來有清軍自洞庭湖南下進犯湖南,結合李自成已死,北方爲清廷所有,何騰蛟立時判斷清軍恐怕有趁勝鲸吞中國之意,遂趕緊下令省内各部備戰。
可湖北巡撫章曠卻是背着何騰蛟派人到清營出使,對清軍入湖廣極是推崇,并邀真滿洲共平闖賊餘部。
隻是章曠的“好心”卻沒有被清軍當作一回事,他們不斷向湖南境内進發,沿途大掠錢糧,甚至連城池都不去占領,隻知在鄉野到處找糧。
章曠畏懼清軍,不敢領兵迎戰。
眼看清軍有向長沙進軍迹象,何騰蛟無奈隻得迎戰。然而隻派長沙知府周二南會同原駐攸縣燕子窩的副總兵黃朝宣領兵兩千前往迎敵。
結果可想而知,周二南同黃朝宣于浏陽官渡被清軍大破,周二南當場被殺,官兵将佐死傷無算,隻黃朝宣僥幸逃出。
接到敗訊,何騰蛟吓的在長沙行轅内接連歎氣,計無可出。
此時他手下除黃朝宣、張先璧等爲數不多的雜牌官軍,根本無法迎敵清軍,于是在一片驚惶失措之中“嬰城爲死守計”,遣人急調堵胤錫的君子營同偏沅巡撫傅上瑞的兵馬前來長沙固守,又以嚴厲語氣命湖北巡撫章曠務必斷清軍後路,迫使其北撤。
然而真正趕來長沙勤他總督駕的隻有堵胤錫的三千君子營,那偏沅巡撫傅上瑞聞聽周二南戰死,竟然在清軍尚在幾百裏外就棄了平江城,從醴陵南走寶慶,駐沅州,言偏、沅爲己汛地,并攜浏、澧守兵西去,根本不理會長沙何總督死活。
收到消息的何騰蛟氣得險些要吐血,心中大爲懊悔,流着眼淚對堵胤錫道:“我負朝廷,負百姓,更負錫君啊!當初若多予錢糧錫君,君子營恐就是六千君子,而非三千人。”
事到如今,堵胤錫還能說什麽,先是安慰總督大人一番,然後問黃朝宣入犯湖南的清軍究竟有多少兵馬,領軍的又是何人。
黃朝宣爲了掩飾大敗,不敢說領兵擊敗他的是那從前的順軍王體中部,隻說是真滿洲上萬,領軍的是什麽貝勒。
“長沙城堅,糧草尚有許多,清軍遠道而來,我等唯有堅守方可退敵,若棄長沙,則湖廣必然全境不複爲我所有。”
堵胤錫深知長沙城的重要性,爲了不讓守軍生出懼敵降清之意,便故意揚言說滿洲兵鋒甚急,爲逞兵威,對降兵一律屠戮。
長沙守軍聽了這話,自是不敢降清。
如此,軍心稍安。
堵胤錫也不及喘氣,清楚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故而趕緊派人出城查探清軍虛實,尤其是清軍主力的用兵方向。
若是那滿洲親王阿濟格是想順江奪取南京,那湖南這邊的清軍定然是偏師,完全可以集全省之力将之擊敗,然後從側翼牽制清軍主力。
如此過得半月,突然領軍往西邊逃竄偏沅巡撫傅上瑞卻奇迹般的領軍又趕到了長沙,同時給總督何騰蛟帶來一個天大的喜訊,那就是清軍此番入湖南劫掠并非有占領湖南之意,而是想從湖南劫掠糧食北歸。
爲何北歸?
滿清要亡!
何騰蛟同堵胤錫等都是叫傅上瑞這消息吃了一驚,急問傅上瑞何以如此說。
待傅上瑞說完北方局勢,何、堵等人更是震驚萬分。
原來北方從未完全被清軍所有,年前竟有淮揚軍自徐州北上奪取山東,并于年初奇兵西進陝西一舉斷了清軍阿濟格部糧道,使之同北方徹底失去聯絡,成了一支孤軍。
如今山東、河南、陝西都爲那淮揚軍所有,淮揚軍更是合了李自成順軍餘部全力北上攻打北京,那清廷的英親王阿濟格爲了救援北京,這才瘋狂派兵四處打糧,爲的就是回去救援北京。
“這麽說來,滿洲人要亡了?”
再三确認消息可靠的何騰蛟當真是狂喜萬分。
“何止是滿洲人要亡了,我大明更可借此中興啊!”
傅上瑞激動說道。
“若滿洲爲那順淮軍所滅,北方必爲這幫賊兵所有,我大明何談中興,恐怕又是一輪劫難。”
堵胤錫雖喜滿洲東奴将亡,但更憂大明江山。
滿洲要亡中國,那賊兵更是要亡社稷啊!
“非也非也,北京若失,清廷覆滅,那阿濟格部就是無根之萍,此不是天賜我大明之精兵?天予我大明中興之良機?”
傅上瑞也是萬萬沒想到,一心想要降清的他如今卻能去招降真滿洲大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