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這三年多來煤山上始終沒有人打理,很多地方被叢草吞沒,因此即便魏良臣是宮中的老地頭蛇,又是當年奉命上山擡屍的諸多太監一員,也還是在山上找了好長時間方才确定崇祯自缢處。
“萬歲,是這裏了,沒錯,當年老奴就是在這棵樹上把王承恩的屍體解下來的崇祯爺則是吊在這棵樹上。”
畢竟上了年紀,魏良臣有些老眼昏花,險些把一棵看起來也有年代的老柳樹給當成了老槐樹。
陸四點了點頭,走到了那棵樹幹明顯長歪了的老槐樹下。
歪脖子樹,就是鐵證。
一幫侍衛在那好奇的看着闖王面前的老歪脖子槐樹,這棵樹沒什麽稀奇,稀奇的是這棵樹曾經吊死了一位皇帝。
陸廣遠則在老槐樹四周不住打轉,時而摸摸,時而伸開雙臂環抱,時而若有所思的看着老太監所指的白绫懸吊處。
姜學一的心頭不知爲何突然有些沉重,雖然他這個前明進士因爲所見所聞對崇祯這位皇帝深惡痛絕,但在崇祯當年吊死處,他卻突然有想下跪的沖動,甚至想嚎啕大哭一場。
樊霸則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對侍衛們的好奇不以爲然,不就吊死皇帝的老槐樹麽,有什麽好稀罕的,又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真是沒見識的很,要知道你們樊頭不僅燒過孔夫子的廟,夜裏還去刨過孔夫子的墳。
那孔聖人,不比一個皇帝稀罕!
老槐樹的周邊滿是雜草,當年宋獻策曾建議李自成于此豎碑,并建一亭子,一來表明此地是崇祯自缢處,二來也算是大順對殉國的崇祯表示敬重之意,同時也爲後人所誡。
可惜尚未來得及實施,大順就被迫撤離北京,入主北京的滿清倒是把崇祯給風光大葬了,然而對于煤山這裏卻是不關心。
陸四一動不動站着,視線也一直凝視着那老槐樹,久久未做聲。
他将整個人平靜下來,沉浸在三年多前。
似乎,他看到了崇祯跌跌跄跄的從山腳下奔到這棵老槐樹下,身上的皇袍被樹枝割破了不少處,鞋子也掉了一隻,冠帽更不知落在了何方。
似乎,他看到崇祯悲憤的跪在槐樹下,一遍又一遍的捶打地面,哀呼:“朕非亡國之君,朕十七年來辛辛苦苦,勵精圖治,爲何最終卻落個山河改色,亡國之君的下場!上天啊,你爲何要朕落得這樣一個下場!列祖列宗啊,爲何你們沒有保佑孫兒!”
崇祯恨,崇祯不甘,崇祯更是不理解,爲什麽他的子民要造他的反,要把他生生逼死!
似乎,他看到同樣衣帽不整的王承恩跪在崇祯旁邊不住磕着頭:“皇爺絕非亡國之君,皇爺登基以來虔誠敬知,恪守祖訓,勤于朝政,不沉迷酒色是老天爺要亡大明,是老天爺要亡皇爺啊”
似乎,他聽到了遠處的炮響,聽到了山腳下千軍萬馬沖來的聲音,聽到了萬千百姓的歡呼聲。
似乎,他看到王承恩哭泣着匍匐上前要爲崇祯最後整理一次頭發,崇祯卻推開這位忠心老奴,将長發全部打散披于臉上,因爲,他實無面目見祖宗于地下。
最終,崇祯顫抖着将頭伸進了绫套中,身子重重落下,在半空中本能掙紮之後再也不動。
“皇爺,老奴這就來伴你,這就來伴你!”
王承恩的身軀定格的瞬間,陸四伸手狠狠的捶打了那棵老槐樹,長長的吐了一口氣,然後對身邊的姜學一道:“記!”
姜學一一凜,躬身道:“臣聽着。”
“前番滿洲爲崇祯所上懷宗廟号着即取消,所上谥号也一并撤消,今後無論修史還是我大順中央政府奏表冊文,崇祯廟号以南都方面所上毅宗爲準,谥号爲烈皇帝。”
出于對崇祯的尊重,陸四不欲大順政權爲崇祯追上谥号、廟号,而定以南都方面于兩年前給崇祯所上的谥号、廟号。
姜學一猶豫了下,若大順爲正統,則順承明,那對崇祯這個被大順推翻的前朝末帝,理當由大順給予谥号、廟号,若以南都明朝殘餘勢力所上爲準的話,似乎于禮法不合,并且對大順政權的合法承繼性有一定影響。
“此事不必進言,毅宗烈皇帝,很好。”
陸四不作解釋,看向那低眉垂眼,半躬着身子,雙手垂貼的老太監魏良臣:“去把東西拿來。”
“是,萬歲!”
老太監趕緊到兩個侍衛手中将兩捆紙錢拎了過來。
陸四又對姜學一、樊霸等道:“你們退出五丈,廣遠留下。”
“是,闖王!”
衆人忙遵令往外圈退去。
“老爺?”
廣遠不知道老叔爲什麽讓他留下,叫其他人都退下。
陸四也沒有解釋,隻叫廣遠跪下。
廣遠更是困惑,但還是“噢”了一聲跪在老槐樹前。
陸四深呼吸一口,竟也跪了下去,并對槐樹下的虛空道:“崇祯,今日不是大順的闖王,也不是大順的皇帝在跪你,而是我叔侄兩個普通漢人在跪你,過去,我叔侄二人也算是你的子民。”
言罷,叫廣遠解開紙錢點燃。
陸四抓起一疊紙錢點上緩緩放在槐樹底下,又于虛空道:“有人說你是好皇帝,有人說你是壞皇帝,你究竟是好是壞,我想九泉之下的你應當比任何人都清楚。”
說完這番話後,陸四竟是再也不說話,隻同侄子默默在槐樹下爲九泉之下的崇祯焚燒紙錢。
紙錢焚燒的白煙如炊煙一般,騰空而起。
兩捆紙錢堆積在一起燃燒并不徹底,陸四讓廣遠去折根小棍子挑起下面沒有燃燒徹底的紙錢,一邊挑一邊問侄子:“知道老爺爲什麽要帶你來給崇祯燒兩段紙錢嗎?”
廣遠想了想,道:“老爺是想告訴我崇祯其實挺可憐?”
陸四搖了搖頭,道:“皇帝會可憐?”
“那老爺?”
廣遠有點摸不透。
“我是告訴你,如果咱們姓陸的待百姓不好,将來你我叔侄弄不好也要來這裏上吊。”
陸四放下小棍子,低頭竟對着虛空磕了三首。
“噢,”
廣遠有樣學樣,也對着虛空磕了三下,然後擡頭看向叔叔,無比堅毅道:“老爺放心好了,真有那一天,我一定陪你來這上吊,難道我還比不上那個姓王的老太監?”
陸四欣慰,侄子的孝順,從來不是假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