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四收到的是顧君恩自尚可喜軍中發來的密報——李自成于五月十七日在襄陽被殺。
殺死李自成不是清軍,而是被他封爲大順天佑殿大學士的牛金星及其子襄陽府尹牛佺。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牛金星父子會背叛李自成,包括李自成自己。
自雙溝口沖出甩脫清軍譚泰部的追擊後,李自成帶着殘兵兩千餘并丞相牛金星、大将田見秀、劉芳亮、謝君義等人狼狽逃往襄陽。
沿途可謂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最讓李自成擔心的不是後面的清軍追兵,而是襄陽那裏是否被明軍攻陷,如果是的話,他就是插翅難逃了。
幸運的是,襄陽并沒有被明軍攻占,但是白旺經營幾年的荊襄根據地另外三府德安、承天、荊州卻被左良玉部明軍趁虛攻占。
左良玉原是準備派麾下将領李國英、張勇等人攻占襄陽,三月底的時候左良玉突然染病,病情來得很急很重,一下就卧床不起,因此左軍不得不停止攻占襄陽的軍事行動。
李自成率殘部到達襄陽後,府尹牛佺立即命人打開城門迎皇帝入内,可是襄陽守軍精銳早被白旺抽調一空,所謂襄京現在不過是個空殼,甚至連糧草都有限。
逃進襄陽後的李自成連喘息都未定,清軍譚泰部就尾随而至包圍了襄陽城。
李自成沒想到清軍會追他追得這麽急,擔心困守襄陽會和當初困守新野一樣,便欲于夜中突圍,然而這次清軍卻早有所備,李自成未能成功突圍。
兩天後,滿洲英親王阿濟格領滿漢八旗軍四萬餘追擊而至,将襄陽圍得水洩不通,吸取了教訓的清軍這一次不可能再讓李自成逃出生天。身邊僅餘不到兩千禦營将士的李自成也無力再組織突圍。
投降清軍的宋獻策将襄陽虛實情況盡告阿濟格,說城中沒有多少兵馬駐守,因此強攻難度比之當初攻新野要小得多。
阿濟格擔心他率大軍于襄陽時間過久的話會引來明軍,加之京中弟弟多爾衮催他速決闖賊,早日班師回返攻打山東淮賊,故決心強攻。
強攻之前,宋獻策又獻策說李自成身邊的牛金星早就有動搖之心,其子牛佺雖是襄陽府尹,但并不是一個有本事的人,且十分懦弱,所以可以秘密勸降牛金星父子,隻要牛家父子使人開門,就可不折清軍一兵一卒。
阿濟格納了宋獻策的主意,使人往城中射進密信,稱隻要牛氏父子内應開門,父可授大清内院大學士,子可爲知府。
牛金星父子得密信後商議,皆認爲襄陽斷然守不住,清軍破城之後一定會行屠城,爾今李自成如喪家之犬,根本不複銳氣,根本不可能東山再起,故于其讓襄陽全城百姓替李自成陪葬,莫不如答應清軍的條件。
不過牛金星卻說單是開門爲内應,牛家父子未必能得清方許諾封賞。想要父子富貴,清方不食言,須以斬殺李自成的大功去投。
牛佺一驚,不知其父意思。
牛金星咬牙說道可于府衙擺席假意爲李自成接風,于後堂密伏親信士卒,等酒過三巡沖出斬殺李自成等人。
牛佺被其父的大膽想法驚住,左思右想後同意,但爲穩妥起見,說再于宴中酒水下藥,迷倒李自成等人,這樣就不虞這幫人暴起反抗。
父子二人商議既定,便各自準備。
次日,牛金星稱其子于府衙準備酒肉供李自成及禦營諸将食用,諸将随李自成逃亡日久,肚中都是許久沒進過葷腥,淡出鳥來,又哪裏懷疑一直追随陛下的牛金星會有反意,因此都不生疑前往府衙。
李自成是同牛金星一起到的,到的時候就見牛佺已叫人備了十幾桌酒肉,李自成微微點頭,贊了幾句牛佺後便與諸将落席吃喝起來。
吃到一半時,牛金星卻突然起身問對面的李自成道:“陛下從新野逃至襄京,還要逃往何處?”
“鞑子圍着朕,這會怕是沒地可逃了老牛,可是有什麽法子?快說給朕聽。”
李自成壓根沒聽出牛金星語氣中的怪味,還以爲這位大謀士替他想出突圍的好法子來呢。
牛金星卻是冷笑一聲,道:“陛下,爾棄天下蒼生,早就不當爲人主,今臣爲真人主殺爾!”
言罷,手中酒杯猛的朝地上擲去,發出一聲脆響摔成數瓣。
與此同時,就聽廳後甲衣刀器聲傳入。
“牛金星,你這是什麽意思!”
田見秀心中一突,知道不妙,下意識起身卻發現腿腳忽的有些發軟,根本站不住,在那晃了一晃一下癱坐在椅上,眼皮也是困得要命。腦袋更是暈糊糊的,想拔刀,卻是無力。
“酒水有毒!”
劉芳亮一腳踹翻面前的桌子,伸手去拉田見秀,可不但沒拉住田見秀,就是他自己也瞬間渾身無力,腦袋發脹。
李自成也覺身體有些不對,氣極之下猛的一拍桌子,罵喝一聲:“牛金星,你敢害朕!”
“李自成,不是我父子要害你,實是你不配爲人主!”
牛佺往後一退,數十名盔甲鮮明、手持長刀的士兵沖了出來,對着席上的禦營諸将就砍殺起來。
這些都是牛佺的親信士卒,隻唯牛佺之命是從。
“保護陛下!”
田見秀雖頭暈腦脹,眼睛都快閉上,頭也疼的很,可還是有幾分清醒,眼見一群執刀的甲士沖出,咬牙艱難支撐,搖搖晃晃就要去保護李自成。
牛金星喝道:“殺了他們!”
田見秀一心救主,怎奈手腳無力,沒走兩步就重新癱軟在地。其餘禦營諸将也盡皆着了牛家父子的道,當先數名将領還沒站起來就被那幫沖過來的甲士砍翻在地。
可憐這些禦營将領沒死在滿洲敵人之手,倒是死在了自家人之手!
“狗賊!”
“陛下快走!”
劉芳亮怒喝一聲,拔刀擋住沖上來的叛兵,豁出性命反抗。
兩名撲上來的牛佺親兵見劉芳亮反抗,一名親兵揮刀去砍他,卻被劉芳亮連人帶刀砍倒在地。另一名親兵揮刀再砍,結果脖子被劉芳亮尖刃劃過,頓時血如泉湧。
“殺了他,殺了他!”
見劉芳亮連殺兩名手下,牛佺也是怒不可遏,喝令親兵圍上去将劉芳亮亂刀砍殺。
屋内打鬥聲音一出,外面李自成的親兵立知不好,可這些親兵也都喝了牛家父子備好的藥酒,“嘩拉”起身之後不少人當時就藥性發作,摔倒在地。
那幫與禦營兵一起喝酒的牛佺部下也開始發難,拔刀亂砍,很多禦營兵連還手都不能就被殺害。
“攔住他們,我去救陛下!”
左果毅将軍謝君友尚還保持清醒,勉強能奔跑,眼見廳内打鬥喊殺傳來,急得叫喊一聲沖了進去。
順軍諸将護着李自成苦苦支撐,看到謝君友沖進來,李自成想奔過去,但腿腳無力,隻能扶牆而走。
“快殺了他們,不能讓他們沖出去!”
牛氏父子見外面的人竟然沒能拿下謝君友,反而讓他帶兵沖了進來,又驚又怒。
牛佺拔出長劍,大吼一聲:“放箭!”
院外圍牆上,頓時冒出數十弓箭手,張弓搭箭就向禦營官兵射去。十幾名禦營兵當場就被射死,謝君友的後背也被射中兩箭,身子不支向前仆倒。
箭手不斷放箭,李自成帶過來的親兵不斷倒下。此刻城中還有忠于李自成的兩千餘騎兵,可他們都在襄陽城上守城,根本不知這裏發生的事,就算知道也來不及了。
劉芳亮渾身是血,胳膊上中了一刀,腿上中了兩箭,血流不止,仍咬牙和叛軍戰成一團。
田見秀目中滿是怒火,搖晃着向牛金星撲去。“嗖”一聲,一支利箭射來,一下射中田見秀的前胸。這一箭力道極大,竟是整枝射穿了田見秀胸膛。
“狗賊!”
田見秀發狂似的一把折斷胸口上的箭尾,跌跌撞撞向躲在柱子後的牛金星走去。
“噗嗤”一聲,一把長刀從田見秀的脖子掠過,追随李自成十餘年的大順澤侯就此隕命。
人頭落地,胡須滿臉的田見秀死不瞑目,那雙目竟似仍瞪着柱子後的牛金星。
“玉峰!”
目睹田見秀被殺,李自成悲痛萬分,竟“啊”的一聲長嘯起來。
這一聲嘯吓得靠近李自成的幾個叛兵竟然不約而同往後退了幾步。
牛佺一驚,趕緊喝道:“殺了他,他不死,就是我們死!”
衆叛兵聞言,又立時重新撲上。
“快保護陛下走!”
劉芳亮奮力揮舞手中長刀,以他本事單刀可格十數人,可如今卻是渾身無力,腿腳不穩,真可謂是虎落平陽被犬欺。
一個叛兵趁劉芳亮不備迅速一刀砍在他右腿,劉芳亮吃痛卻不叫,以長刀撐地不倒,後背又是一疼,繼而整個人被砍倒在地。後背那長刀砍出的血口,竟是連脊骨都清晰可見。
“陛下,陛下”
劉芳亮在地上抽搐,刀口血湧,嘴裏喃喃的卻是他一生忠心護衛的闖王,直至眼前徹底變黑。
李自成心如刀絞,痛聲質問躲在柱子後的牛金星:“匹夫,朕以國事相托,你爲何要背叛朕,爲何要背叛朕!”
聲顫,咬牙切齒。
被箭射中倒地的謝君友也是破口大罵:“牛金星,你背主求榮,不得好死!”
牛金星躲在柱子後面沉着臉根本不敢露面,也不敢應聲。
“闖賊,死到臨頭還有什麽好說的!”
牛佺朝親兵隊長喊了一聲:“快動手,要不然我等死無葬身之地!”
衆叛兵揮刀再砍,一聲聲慘叫和怒罵中,李自成身邊的人越來越少.
廳内滿是屍體,血泊之中李自成扶牆而站,幾十把帶血的長刀指着他。
“朕沒想到會死在你們這幫宵小手裏!”
腿腳無力的李自成知道今日難逃一死,但他想知道爲什麽。
“牛金星,你爲何要這麽做?是朕哪裏對不起你嗎?”
“李自成,你沒有對不起我,但”
牛金星終是從柱子後面露頭了,望着一地的屍首,望着一臉不甘看着自己的李自成,他輕歎一聲,道:“你有今日,都是你一手造成,怪不了别人,也怪不了我。”
“可是城外的滿洲人許了你父子一場富貴了?”李自成笑容凄厲。
“陛下,且容臣最後叫你一聲陛下!”
牛金星俯身向李自成深深一拜,“請陛下上路吧!”
言罷,一士兵揮刀向李自成砍去。
李自成本能的向邊上一閃,結果長刀一下從他肩膀落下,伴随一聲痛苦低吼,李自成的左臂竟被齊根斬斷。
斷臂處的鮮血如噴泉狂噴,濺的四周的叛兵滿臉都是。
“呃”
李自成面容蒼白,看了一眼落在地上的斷臂,他強忍巨痛擡起右手指向牛金星,咬牙說道:“你若還念朕過往待你的情份,容朕自我了斷!.朕縱橫十多年,一世威名絕不容死于這幫無名之輩手中!”
牛佺看了眼父親,牛金星朝外面看了眼,繼而微微點頭。
一名士兵将手中的刀遞在李自成手中。
因爲巨痛,李自成的右臂倒是疼的有了些反應,但他沒有持刀反抗,而是緩緩擡起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這一刻,李自成的視線變得有些模糊,他的視線内也不再是牛家父子這對叛賊,也不是那幫虎視眈眈的叛軍,而是他過往的一生.
牛佺有些不耐,擔心夜長夢多。
牛金星卻有耐心,君臣相伴這麽多年,他無論如何也要圓了李自成最後的心願。
突然,李自成大吼一聲:“複我大仇者爲天子!”
言罷,長刀切入脖中,一代豪傑就此落幕。
牛佺示意手下斬下李自成首級好前往清軍大營,牛金星卻阻止了兒子這一決定,看着李自成的屍體好一陣沉默,方命人将屍體用白布裹上擡出。
襄陽,城破。
“爹,爹,我爹怎麽了!”
淚流滿面的李翠微沖進了夫君的書房,映入眼簾的一幕讓這位大順公主一下怔住。
她的夫君、大順淮侯一身白衣,腰間系着一根麻繩,腳上則是一雙麻繩編就的草鞋。
二合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