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小縣,城中除淮安總兵府外便是縣衙稍爲寬敞些,但任安東知縣林香連如何懇求,漕運總督路振飛都不肯在他衙門辦公,而是令督漕道鄭标出面在城中租了兩所宅子,拆了院牆臨時打通以爲漕院駐地。
所需各項支應,也是一切從儉。
自淮安失于賊手,幾月以來,路振飛從無一日安穩覺,每日眼睛一睜便是諸多繁心事。
爲平賊及籌糧二事,年方五旬的路振飛看着便如六旬老人般蒼老無數,以緻昨天從海州趕來的國子監司業沈廷揚險些未能認出他來。
沈廷揚家族一直從事漕運,當年東江毛文龍曾上書朝廷在淮安一帶招募水兵,認爲這一帶的鹽販和竈丁作戰勇猛,并精習舟船,所以一次募淮兵五千餘,此後這支淮兵參與了東江多次軍事行動。
在這些淮兵的牽線下,以沈氏家族爲首的淮商大量爲東江提供糧食,在此過程中這些淮商掌握了遼東海域的水文。
沈廷揚正是借此在漕運受阻的情形下籌劃海運糧饷,接濟錦州一帶的明軍,從而打造了一支擁有百餘大舟的船隊,被崇祯贊誇“居官盡如沈廷揚,天下何難治!”
可惜,因爲松錦之役明軍戰敗,沈廷揚的這支船隊沒了用武之地。現在淮安城更是被賊人占據,他想利用船隊繼續海運糧饷輸送京師的計劃不得不擱淺。
沈廷揚這次來安東除了帶來所部千餘水兵外,還給安東支援了一批糧食軍械。在此之前,副總兵鄭芝豹團募青壯他也出力甚多。
不過,沈廷揚還給路振飛帶來一個壞消息,那就是李自成軍已經攻占山西,總兵周遇吉戰死,大同總兵姜瓖、宣府總兵王承胤等大将悉數降賊,現賊軍主力已經逼近京師門戶居庸關。
“我聽說陛下急诏劉澤清入京勤王,然此人卻公然抗旨率兵南下,所到之處房屋俱被燒光,百姓俱被搶光,美其名曰不留一物于賊,這等人,唉。”
沈廷揚也不知如何說那劉澤清的兵馬,他在海州被劉部敲詐過,要不是河南順軍突然南下攻占徐州,劉部注意力被引了過去,恐怕那幫比流寇還不如的東西就要強搶他的船隊了。
“部院當初就不應該書信劉澤清引他至淮揚,此人簡直混賬透頂,我在海州聽人說給事中韓如愈、馬嘉植出京南下,因爲韓如愈曾經彈劾過劉澤清,劉澤清就派兵在路上将人給殺了,這人眼裏哪還有朝廷,簡直是無法無天!”
鄭芝豹對劉澤清也是一肚子氣。
他在海州招募青壯沒少被劉澤清手下的将領欺負,不是公然到他營中拉走青壯,就是搶他的糧食,要不是沈司業仗義相助接濟于他糧草,他那幾千人哪裏能拉得出來,說不定早就因沒吃的一轟而散了。
“事到如今說這些有什麽用?若老夫手中有兵,何至要引外人。”
路振飛輕歎一聲,他也很無奈,但劉澤清哪怕十惡不赦連君王之命都敢公然違抗,至少現在對淮揚是有功的。因爲若不是劉澤清渡河南下,河南順軍隻怕早就打到安東來了。
沈廷揚和鄭芝豹也知這個道理,明知劉澤清桀骜不馴,引他來淮揚同飲鸩止渴沒有區别,然而現在卻又不得不指着他。
“京師剛經大瘟,京營俱無戰力,聽說宮中都叫内侍上城助守了,而賊軍号稱百萬之衆,老部院恐怕要做最壞打算,萬一陛下”
有些話沈廷揚也不便公然道出,但是明眼人都知道京師是絕不可能守住的。
來安東的路上,就京師淪陷之後的局面沈廷揚同鄭芝豹有過交流,二人也是同一看法,就是京師一旦淪陷,則南都這邊要馬上行使留都之責,否則斷然敵擋不住南下順軍。
隻是沈廷揚的意思是想問路振飛這位漕督是否要接應陛下、太子南下,如果可以的話他沈廷揚願率海師北上天津,不想漕院沉默片刻,卻是說道:“陛下去年命老夫督漕,南來之時老夫曾轉道鳳陽谒拜皇陵,時有望氣者言鳳陽高牆内有天子氣。”
鄭芝豹一臉不解,不知道老部院說的是什麽意思。
沈廷揚卻是一驚,失聲道:“唐王?!”
路振飛緩緩點頭,道:“唐王喜讀書,好任俠,通典故,又有太祖成祖之血性,若陛下與太子諸王無法逃出,老夫以爲若能奉唐王至南都,則大明中興有望。”
“這”
沈廷揚愣在那裏,心中真是萬分吃驚,然此事已非他這個國子監司業所能參于。
鄭芝豹這會聽明白了,不過那個唐王的确不錯,像個朱明子孫,不像有的藩王畏賊如鼠。北京那邊真要一個也逃不出來,立這唐王爲天子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便暗自尋思得将此事告訴大哥。萬一老部院真要擁立唐王,大哥那邊可得趕緊跟着,否則這擁立之功怕就叫别人得了去。
念及于此,忙道:“若部院有此念頭,須盡快着手才好,否則一旦京師淪陷,人心惶惶,淮安又陷于賊手,部院如何至鳳陽迎那唐王?”
沈廷揚也關切問起淮安的情形。
“将悍兵驕,皆不用命,焉能剿賊!”
不說淮安還好,一說淮安路振飛就氣不打一處來,那圍城諸軍于城下明爲困賊,實是消極怠戰,偏他這位漕督還要絞盡腦汁爲他們籌糧。
“不能再拖了,萬一京師淪陷,賊軍聲勢大漲.”
沈廷揚正說着,督漕道鄭标慌慌張張闖了進來,驚聲道:“部院,淮安急報,臨淮兵炸營!”
“什麽?”
路振飛怔住,待聽鄭标詳細一說,當時就覺腦袋生疼,旋即急火攻心,大叫一聲,噴出一口鮮血,仰後摔倒。衆人見狀俱驚,急忙将部院擡入卧房歇息,又叫速請郎中。
經郎中一番診治,路振飛悠悠醒來,見鄭标、鄭芝豹、沈廷揚都守在床頭,痛苦萬分的掙紮着要坐起身來。
衆人忙勸阻,鄭标低聲寬慰道:“部院身子要緊,萬勿再動肝火,還是先行調養的好。”
“此事已經發生,部院就是急也無用。”沈廷揚也勸道。
“上萬士卒一日散光,老夫如何能不急,如何能不急!”
“那徐大綏誤我,誤我!”
路振飛悲憤莫名。
此時安東城外黃河故灘,一個泥人從地平線上緩緩露出身影。
随後,一個又一個的泥人好像從霧氣中突然冒出般,速度雖慢步伐卻無比堅定的向着黃河故道走去。
眨眼間,就是一片人潮。
“到了!”
遙望遠處安東城牆,陸四将手中的木棍狠狠插進沙中,側身對身後衆人道:“我陸文宗從來不說虛的,告訴弟兄們,活捉路振飛者,要女人給女人,要銀子給銀子,要官給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