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知府衙門匾額還在,隻是今非昔比,大門叫住在附近的淮軍拆掉當柴禾燒了。
要不是淮軍管事的及時制止,怕那些大字不識一個的士兵能将府衙裏的戶冊、曆年典籍都搬去當燒火紙。
山陽儒學那邊就叫燒了個精光,書桌闆凳都叫砸了。
天寒地凍的,城裏能有多少柴禾?士兵們凍得狠了拆房子正常,燒些書籍又算什麽事。
站在府衙空洞洞大門外的山陽知縣羅吉英有些恍惚,曾幾何時能入主府尊衙門是他做夢都想的事。
現在,夢想實現了,然而卻是以一個“皮條客”的身份實現夢想。
雖然淮軍那位陸頭領屢次強調淮安城經逢大亂,死難衆多,必有諸多孤女生活無着,爲免這些可憐孤女餓死、凍斃街頭,又或被那無良之人糟蹋欺辱,淮軍铤身而出新建老營以置諸女,此舉乃是仁義之師才會爲,是造福家鄉人民的大好事,當爲千秋史冊所銘記。
隻這話說得再漂亮,卻掩蓋不了事件的本質。
不說其它,就說沒這大亂,淮安城中的女人哪個願意嫁給鄉下的泥腿子?
就是個趁人之危。
但,也是事實,如果淮軍不收容那些死了爹娘、沒了丈夫的女人,她們怎麽活?
“收容”總比強搶得好吧。
路部院跑了,吳知府死了,作爲淮安城現在唯一的父母官,羅吉英也隻能硬着頭皮當起這“皮條客”來。
因那位陸頭領有過交待,不可用強,女方須自願,說什麽淮軍是家鄉人的隊伍,幹不得那欺男霸女的事。
所以爲了盡快完成任務,羅吉英便将府衙和縣衙所有人員召集了起來,然後三人一組派出去勸說那些孤女到淮軍老營活命。人手不夠,又動員各裏坊的鄉老,最後連仵作都用上了。
不過天曉得那位陸頭領是怎麽想的,竟将淮軍老營定在了知府衙門,望着那些不斷被帶過來的女人,羅知縣難免想到“亵渎”這個詞來。
衙門,可是朝廷的權威,臉面所在,如今竟成了收容女子的地方,成何體統?
未了,又是自嘲,自家堂堂進士出身的知縣都成了拉皮條的了,還關心什麽朝廷臉面。
天曉得,這大明朝還能撐幾日。
羅吉英發怔的時候,大門口負責登記的于書辦一邊寫着名字,一邊問面前的老婆子:“宋婆子,這是第幾個了?”
“第七個了,于先生。”
爲了盡快完成淮軍交待的任務,羅吉英叫人傳出話去,誰把女人帶過來就能領賞錢,雖然不多一個隻二十文,但積少成多也是筆可觀的收入。
本就是媒婆的宋婆子憑借對周圍人家的熟悉,自然就幹上了這買賣,半天下來她已是領了七個女人過來報名了。
“是自願的嗎?”
于書辦打量宋婆子邊上那個十來歲的小姑娘,臉上沒淚痕,模樣也清秀,就是看起來好像不太願意的樣子。
“自願,自願,她爺娘不在了,房子又叫燒了,淮軍大老爺們能收留她,給她飯吃,可不是天大的好事.先生放心,老婆子曉得規矩的,這把年紀了也不能騙人.”
宋婆子生怕于先生不收這姑娘,拉了拉那姑娘,“溫家的,你快跟先生說是自願的,要不然人家淮軍可不收你。”
“我”
姑娘有些緊張,也有些害怕,捏着衣角遲疑好久,最終問了句:“先生,我是自願的,但我能把弟弟帶上嗎?”
一聽這話,宋婆子急了,道:“溫家的,怎麽又說這事,方才我不都跟說了不成的,你這不是讓先生爲難麽。”
宋婆子是真有點怪溫三家的閨女不曉得好歹,她爹娘都不在了,一個姑娘家家的怎麽養活弟弟。人淮軍又不是白收她,一人給五兩銀子安家,有這銀子,她托街坊們照顧些她弟弟,肯定餓不死。
“這個.溫姑娘,怕是不成。”
于先生搖了搖頭,他看到街角有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朝這邊望,而面前這個姑娘也朝那小男孩看了好幾眼,不用說,那男孩就是這姑娘的弟弟。
隻是,淮軍那邊隻收女人,不收男娃,所以就算他想幫忙也幫不上。
羅知縣看在眼裏,對這姑娘姐弟情深倒也理解,但這件事他也無能爲力。說白了,他現在就是個“拉皮條”,淮軍要女人是什麽目的傻子都曉得。
男娃要了幹什麽?嫌糧食多麽?
可能來的時候姓溫的姑娘就想着給管事的求情,但事情卻不如她所想,這讓她很是失落,不知道怎麽辦了。不進淮軍,她拿什麽養活弟弟?
“出什麽事了?”
羅吉英轉過頭一驚,來得是淮軍那位年輕的頭領。
“将軍,這個小姑娘願意進老營,但卻想把她弟弟也帶進去,這事不合規矩.”羅吉英把情況簡短的說了下。
陸四“噢”了一聲,卻是沒理會這事,而是直接進了衙門。
府衙裏面約摸已有三四百女人,年紀有三十左右,甚至還有四十歲的,當然也有十來歲的。一個個都跟木頭人似的呆坐在那,見到人進來,有人會擡頭看一眼,有人則是一動不動。
許是都沉浸在失去親人的痛苦之中,又許是不知道自已的命運如何,一個個看起來都是愁眉苦臉。
陸四看了一會便轉過身,吩咐羅吉英:“給她們弄些吃的,另外弄些被褥來,這兩天先在這裏将就一下。”
羅吉英忙應了下來,跟着陸四又往大門走去。
到了門口,陸四招手叫那小姑娘過來,細細打量,見模樣清秀長得還不錯,心想這個給自已當侄媳婦倒是可以。
“你弟弟在哪?”陸四問道。
可能是看到縣裏的人都對陸四很恭敬,小姑娘越發害怕,竟是不敢說話。
“在那裏,”
于先生倒是個好心人,見淮軍頭領過問,忙示意邊上的一個衙役去将街角的姑娘弟弟帶了過來。
“姐,”
小男孩被帶過來後也是害怕,一隻手死死拽着姐姐的衣服,好像很怕姐姐不要他似的。
小姑娘不敢擡頭看陸四他們,隻牽着弟弟的另一隻小手。
陸四看在眼裏,微歎一聲,吩咐羅吉英:“問問裏面的女人,有孩子的,有弟弟的,都可以進咱們淮軍.另外看看城裏有多少沒了父母的孤兒,男娃也好,女娃也好,都收過來,叫這些女人們先照顧,日後我再做安排。”
聞言,于先生忙輕輕碰了碰那姓溫的小姑娘:“還不趕緊謝過将軍!”
小姑娘還愣着,陸四又哪會要她謝什麽,囑咐羅吉英幾句後就離開了府衙。
路上,孫武進多嘴的老毛病又犯了。
“陸爺,咱們馬上就要離開淮安,給弟兄們弄些媳婦是好事,那些女人也能走得動,但叫那些女人把娃子也帶着,這拖家帶口的怕是走不快啊。”
孫武進是好心提醒,淮軍要想在官軍的圍剿下存活,機動性十分重要,所以盡量要輕裝上陣,一切從簡。
但陸四明顯是反其道而爲,不僅在淮安建老營,還準備派一兩個營頭去将淮軍的家眷都接到老營,這不就是弄了幫累贅跟着麽。
陸四難得的沒罵孫武進多嘴,而是瞄了他一眼,說了句:“不拖家帶口,誰願意跟我走?”
說話間,陸四在一家貼有紅紙淮字的大門口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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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