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下鎮,不僅是淮陰侯韓信出生地,也是當年韓世忠、梁紅玉夫婦抗金之處,爾今更是淮揚大富之地,鎮中富商豪宅甲第連雲,與揚州鹽商的園林相比也毫不遜色。
隻如今鎮中卻是大火連連,搶劫殺人比比皆是,卻不是攻打淮安的李士元叛軍所爲,也不是初建淮軍所爲,而是有那數十敗兵潰逃此處,以爲淮安城必叫河工反賊所陷,故铤而走險在鎮中劫掠,好在北逃時能撈上一筆。
此後又有數百亂奔河工也加入搶劫隊伍,更有那不敢阻止敗軍搶劫的漕兵上百人也加入其中,緻使這淮揚大富之地竟成了煙火弊日,僵屍遍野。
河下往東數裏,當地最大之墳瑩灘,四周荒草叢生比人都高,灘中楊樹、柳樹若幹,藏萬人不得,藏千餘人于其中卻是誰也發現不了。此地周邊百姓都已逃難,有的人家逃的匆忙,鍋裏的飯菜都不曾吃。
從淮安城下潛回來後,陸四便叫來山陽縣的秦五和郭老四,将叛軍李士元部強攻沒有得手,有可能夜襲的情況告知。
郭老四聽後有些着急:“城中有了準備,那李士元如何夜襲,咱們又怎麽攻進去?”
一邊秦五正要說話,西邊遠遠就傳來哀呼慘叫聲,衆人一凜走上幾座高大墳堆,站在上面向西看去,便見西邊數裏外有火光沖天。
“是河下鎮,那裏富人很多。”
郭老四當鄉兵時曾随縣裏往淮安城運送過糧食,所以曉得那河下鎮有錢人特别多,那裏有的房子修得比總督衙門還要大,還要好看。
“可能是其它地方的河工也反了吧,”
秦五估摸道,然後想了想竟說了一句,“要是富人多的話,咱們也去看看?”
郭老四看了眼秦五,想說真去的話能搶不少好東西,但見陸文宗臉色沉了下來,立時閉住了嘴。
“我們淮軍可以搶錢,但隻能搶官府的,不能搶百姓的!”
陸四必須将秦五腦中的“造反就是搶劫”這個觀念糾正過來,哪怕他無法觸動這些人的内心,将來這幫人還是走上任何農民造反的老路,他也不能讓這幫人現在就成爲徹頭徹尾的“匪”。
夏大軍悶哼一聲:“打下淮安城,要什麽沒有?何必去搶百姓的,徒叫人家罵我們一聲賊寇?”
“我也是淮安人,鄉裏鄉親的,我可不下去手。”賣油郎程霖搖搖頭,從墳頭上跳下半倚在墳堆上。
“陸兄弟,我也就是說說,哪會真的去,大事要緊,你說吧,怎麽打淮安城?”
秦五承認自已剛才有想搶一筆的念頭,但他不搶平民百姓,要搶也搶有錢人的。不過見鹽城縣這幫人不附和他,他也不敢領着自已的秦字營去搶。而且也知道人家說的沒錯,拿不下淮安城就是搶的錢再多也沒命花。
陸四确認秦五這會不敢單獨行動,便将自已的決定說了出來:“我們要破城。”
“啊?”
秦五愣了一下,“不是先前說好的,要是造反的叛軍攻不進城,我們就幫城裏的官軍打他們的嗎?怎麽現在倒要幫造反的那幫人破城了?”
郭老四也有些不明白。
“因爲我不想你們死。”
陸四是在發現守城的福建兵配有大量火铳後改變的決定,火铳那玩意是不能決定戰争的勝利,也決定不了王朝的命運,但卻能讓武器簡陋的淮軍被重創。
和李士元無奈部下們的心急導緻騙城改爲強攻一般,陸四現在也被李士元的強攻不遂牽連。
無疑,守城的福建兵已經過了最初的驚慌階段,再發現叛軍不過如此,這幫福建兵就是再不擅步戰,憑借堅城和大量的火器,也絕不可能放上幾铳就作鳥獸散的。
他們一定會死守。
因此,一環扣一環,一環套一環,即便淮軍做出了援軍的假象,也成功擊敗了李士元部,城内的守軍也有很大可能不會讓他們馬上入城,而是要先留在城外觀察真假。
這世上,從來就不缺聰明人。
那麽,無法進城的淮軍就要落得和李士元部一樣的下場。
要想破解這個局面,隻有一個辦法。
“我需要一百個死士。”
陸四沉默了片刻,“這一百人可能隻能活一半,也可能連我在内都活不了,所以我要自願随去的。”
“我去!”
半倚在墳堆上的賣油郎将嘴裏的一根枯草吐了出來。
“我跟你陸小四子是一個村的,我不去誰去?”夏大軍話不多,隻顧在那擦自已的長刀。
“老爺,我是淮軍的旗牌官,你不能不帶我。”廣遠這孩子生怕老叔不帶他,直接伸出一隻手拽住了老叔的衣角。
秦五見狀,卻是直接跳下墳頭:“大家都别急,抽生死簽,誰去誰不去,生死天注定!”
抽生死簽是習俗,有的時候官府組織民夫搶險也會用這個辦法。
陸四想要的是自願跟他去的,生還是死是這些人自已的選擇。但生死簽卻帶有強迫性質,萬一有人心理素質不過關就會連累所有人,故他不太願意,然而秦五和郭老四他們卻堅持這樣做。
不解之後,陸四有些明白這二人爲何要堅持生死簽了,原因是他們不想去,卻不願意被當成怕死的。
如此,生死簽倒也成了個公平的辦法。
淮軍的“将士”們被營官、隊官組織起來圍着大大小小的墳堆,密密麻麻的站着,他們已經被告知要抽生死簽。
用于抽簽的是郭老四從不遠處村落找到的黃豆,其中一百顆被用墨水染成了黑色,抽中即爲死簽。
隻帶一百人,是陸四深思熟慮的結果。
人多了,守軍必定會疑心。
“我需要一百人跟我去淮安城,兩個結果,一是咱們被守軍當叛軍射殺,另一個是放我們進去。”
“進去之後,就動手搶門,不管有多少守軍,我們就一百人。”
“搶了城門,淮安城就屬于我們淮軍。搶不了,我們死,淮軍亡。”
站在墳頭上的陸四的聲音很大,語氣卻很平靜。
人群一片沉默,因爲墳頭太多的緣故,陸四甚至都沒法看到遠處。
“如果我們死了,隻要我們的淮軍還在,你們的子子孫孫都永受淮軍庇護!”
“誰若違此令,則我淮軍上下人人都要殺之!”
“現在,抽簽!”
陸四正要從墳頭下來,卻聽不遠處風字營中有一人罵了句:“抽他媽逼的生死簽,活路是自已闖的!”
話音中,一個年輕人從人群中擠了出來,朝墳頭上的陸四一拱手:“陸文宗,我是你同鄉謝金生,我不抽,直接跟你去!”
“阿彌托佛!”
陸四身後的人群中有個光頭男子誦了聲佛号,然後默默走出人群走到了謝金生的身邊,沒有再說一句話,神情卻堅定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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