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你看什麽呢?你又不識字。”
鄉民們爲出河工的事讨論紛紛的時候,陸四卻走到老槐樹下看老馬貼的那張榜文,看得還很認真。
這就讓侄子陸廣遠有些困惑了,因爲他老叔跟他一樣沒上過學,大字不識一個的啊!
陸四沒搭理侄子,反正廣遠也不知道他這老叔是真看懂還是假看懂。
老馬貼的告示是鹽城縣衙發下來的,這年頭沒複印機,這些告示是六房那些書辦們一張張抄寫出來,再蓋上知縣老爺大印。不過雖說告示是縣裏發下來的,行文估計可能是照搬了更上一級的淮安府衙。
去掉廢話,中心意思就一個,因爲運河多年未有疏淤,所以揚州到淮安這一段的運河不少地段有大量淤積,導緻行船不便,漕運總督衙門爲了保障運河通行便利,便行文揚州和淮安兩府所轄各縣征發勞力前往疏通運河。
也就是讓淮揚百姓們去挑河。
挑河,可是個苦活。
陸四印象中前世他小的時候,父母就經常被公家組織出去到百裏外的地方挑河,少則十天半月,多則甚至能有兩個月的。
那挑河工可是真苦,因爲挑河的時間多是寒冬臘月,河工們以村隊爲組織形式被分配在某段區域,然後以人力硬是挑出一條條大河來。
每次挑河回來,陸四都記得父母那簡直就好像變了個人似的,活脫脫的累得不像人樣。
再後來,社會進步了,國家發展了,有了大量機械後公家終于不用人力,從此,挑河工也成爲一個曆史名詞,一個人們不願提起的回憶。
但現在,挑河這個徭役卻是鄉民們最不願意去的一件事,因爲真會死人。
周旺的大哥周盛就是六年前出去挑河時受了暗傷,回來沒一個月就吐血死了,聽說那年府裏還把不少犯人弄去挑河,結果活生生累死十幾個。
苦主們到府裏鬧,府裏沒理會,最後不知誰給出了主意要苦主們去南都告,這才壓得淮安府賠了銀子把這事給了了。
苦,會累死人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就是出去挑河都要去陌生地方,這對于大多數一輩子活動範圍可能局限在方圓幾十裏地的鄉民而言,屬于背井離鄉。
不是沒辦法,誰願意去呢?
不願意去的其實也有辦法,正如老馬叫嚷的回頭私下找他就行。無外乎不出人但多出糧,或者是花錢請别人頂替。
這種事情古今中外都不稀奇,老馬他們也樂意私下促成這種事,因爲有油水可以撈。
陸四他們家肯定沒錢找人頂替的,他爹陸有文又不在家,因此,不管陸四願不願意,他去挑河肯定是闆上釘釘的事,想跑都跑不了。
廣運這邊倒不一定,官府讓一家出一個勞力,陸文亮恐怕舍不得兒子去吃這苦。
“各家都曉得了吧,下午我讓人挨家挨戶登記,去的勞力都準備下被褥和幹糧,明天上午村口集中。噢,對了,各家備什麽工具,到時會一一說的,沒有的趕緊跟人家借,别到時候兩手空空的叫縣裏說話.”
老馬那邊也忙的很,一邊和湊上來想頂替或不去的鄉民說事,一邊還得把事情大緻和鄉民們交待清楚。
他也不能在這耽擱太多,得去下個地方,誰讓他老馬是今年管裏事和服差役的裏長,所以縣裏的通知就不能光傳達到他負責的這個大團村,還有好多村子等着他去通知呢。
完事之後還得到鎮上去見糧長,具體商量各裏出糧的事,那可是關系他老馬切身利益的。
“唉,這好端端的去挑什麽河,公家就是一天到晚不把我們老百姓好日子過。”
“這下子要去淮安呢,光走路就得四五天,還不曉得要挑多少天呢。”
“沒的命了,我男人在海子頭,我家哪有人去挑啊。”
“六爺啊,你家有三個壯勞力,你家能不能頂我家去一個,馬我家和裏長說,你放心人家出多少錢,我家照把”
“.”
鄉民們圍在大槐樹周邊各自商量着怎麽辦,一個個都是愁眉苦臉,尤其是家裏隻有一個男丁的更是一臉的無奈。
廣遠不知道什麽時候回去了,想是急着告訴父親要出河工的事。陸四這邊還在看那縣衙的告示,他注意到告示最後給出的河工期限很緊,要各縣在接到通知後兩天内就要組織勞力前往指定區域。
這麽急?
陸四不禁想到了幾千裏外的北京城,雖然沒法掌握更多的情況加以分析,但他知道孫傳庭的河南大敗已經使明朝在北方徹底失去了戰守能力。而現在李自成多半已經攻下西安,并且準備稱帝。
不出意外的話,開春李自成的大順軍就會東征北京,對明朝發起最後一擊。
那麽此時的崇祯帝想要保住他朱明的江山社稷,隻能想盡一切辦法弄來銀子重新拼湊出一支可以抵禦李自成大軍的兵馬。
皇帝不差餓兵的道理,古來通用。
或許,崇祯這會正在讓自已的老丈人捐銀子,而那些皇親國戚和朝廷重臣們則一個個痛哭流涕的說自家真沒銀子吧。
想到這一幕,陸四不由暗自哼哼一聲,對于崇祯這個登基以後把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爛的家夥,他着實沒有好感。
都說崇祯不是亡國之君,什麽明亡于他爺爺萬曆,或亡于他哥天啓,崇祯接手的是個爛攤子什麽的
這些在陸四看來都是胡說八道。
崇祯他爺萬曆那會,可是中國曆史上少有的盛世,中國之富庶繁華令西夷都爲之驚歎,那是一個庶民穿黃袍大街行走而官府不拘的時代,那是一個天下人皆罵皇帝而皇帝躲着的時代;
崇祯他哥雖然皇帝當得短,但在位期間好歹把遼事給穩定了,留給弟弟的是一個除了遼東以外的中央集權政府,沒有軍鎮割據,沒有權臣當政,武将還沒有跋扈到殺良冒功,沒有陽奉陰爲也沒有流民起事。
這叫爛攤子?
結果呢?
17年,敗得精光。
上吊時說文臣皆可殺,可世上哪有公司破産老闆不負責任的說法?
陸四從來不是一個感性的人,他是一個屁股決定腦袋的人。就這十幾年鹽城這一片農村的變化,就足以讓他對崇祯給出負面評價了。
要知道鹽城這一塊雖是近海,土地多爲鹽堿,但好歹也是魚米之鄉,百姓溫飽是不成問題,并且還能小有收餘。
然而在不斷增加的田賦雜稅影響下,百姓的日子是每況愈下,搞得連吃肉都成奢想,試問,這皇帝能是好皇帝?這朝廷能是好朝廷?
也就是他陸四現在不具備造反三要素,不然怎麽也要學李自成揭杆而起,這明朝實在是指望不上。
亡,也該亡了。
崇祯那頭,現在除了求臣子們給自己捐銀子,剩下的救命稻草就是南方的漕銀。
漕銀走的是運河。
所以,淮安的漕運總督衙門一定是接到了崇祯的嚴旨,這才緊急征用民夫疏通運河,目的是讓江南的漕銀爲帝國續命。
可惜,沒鳥用,純屬臨時抱佛腳。
對于現在的崇祯而言,有沒有錢其實都不重要了。他真要是想保住祖宗的基業,這會除了帶着兒子撒丫子南逃沒有任何辦法。
結果,不是他自己不想跑,是他的臣子,他的百姓,不讓他跑!
大臣請他把兒子送南都,又擔心自己成爲唐玄宗,說哥兒小懂個什麽事
結果,注定。
我算不算也被崇祯坑了?
陸四想到這個問題,邏輯上好像确似如此。
崇祯要不死逼着江南運漕銀救命,漕運衙門就不會讓淮揚二府緊急征調民夫疏通運河,那樣陸四就不必去吃這挑河的苦。
果真是小人物的命運從來是由天不由我啊。
可惜,陸四沒有選擇的權力,他要是不去挑河,老馬估計能帶人綁他。誰讓他陸四已經19歲,是個登記在黃冊上的正式丁口呢。
鄉民們還圍在村口東幾個西一群的說着出河工的事,陸四寂寥的從人群中慢慢向他大伯家走去。
打他爹和二伯去海子裏給人燒竈後,陸四就一直是在大伯家吃的。
大伯家的房子是陸四他爺爺留下來的,雖然年代久遠了些,但卻是用青磚蓋的,比陸四他家的泥塊房好多了。
光從這點就能看出陸四他爺在萬曆朝那會,日子過得還行。
剛進院子,就聽見大伯母吳氏在說話。
“公家叫一家出一個,老二不在,叫老二家自已想辦法就是,憑什呢叫文亮代他家去啊?”
大伯母話音滿是埋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