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岡此地東臨黃海,秦漢時已興漁鹽之利。大明洪武年間,朝廷設新興場于上岡南百裏處便倉收鹽,至此鹽城一帶鹽興昌盛,集市貿易興旺。所産之鹽暢銷南直隸、河南、江西、湖廣等地,稱爲淮鹽。
上岡所處本是數河交彙之聚,境内又有北宋範仲淹主持修建的楚州鹽城經泰州海陵、如臯至通州海門的捍海堰(俗稱範公堤),交通便利,爲當地四鄉通達之處,故而在本朝中葉鹽業“開中法”改制之後,便有來自新安江的商人于上岡設垣收鹽。
時日久了,原本隻有數十戶居民的上岡遂興而爲鎮,并且當地百姓主業便是壘竈燒鹽。
不過百年下來,因海岸東退,鹵氣漸消,鹽竈随海岸陸續東遷範公堤外,有錢的鹽商占用蘆葦茂盛的沿海灘塗興辦商竈,漸漸便壟斷了鹽産,使得當地原有燒竈百姓多淪爲鹽商私工。
反觀範公堤内(西)那些因爲不能再燒鹽而報廢的竈地,卻經當地貧苦百姓長期爽堿各青,使得土地漸漸竟能種植,至崇祯年間堤西土地已是能種稻麥兩季,然年産量卻低。
地勢肥沃之地不過年産三百來斤,其餘貧瘠之地不過一兩百斤而矣,地多者二三十畝,地少者數畝,一家老小齊上陣累死累活,也收不了多少糧食。
扣除交給朝廷的田賦後,大多數家庭不過堪堪夠活,畢竟當地百姓哪一家子都有好幾口子人,老人小孩吃的少些,那壯勞力的大人吃的糧食可多了。
從前還好些,再怎麽樣一年到頭下來總能混個溫飽,但打從什麽遼東鬧了建奴以來,朝廷的境況是一年不如一年,百姓們的日子跟着也是一年不如一年。尤其是打西北和中原鬧起流寇後,朝廷要的田賦就更多了。
什麽遼饷、剿饷、練饷,三大饷加起來至少要了地裏收成的三分之一,還不算其它地方的苛捐雜稅和各式徭役攤派,百姓們真是苦不堪言。
因此,農閑之時當地人多往海裏(堤東)替鹽商打工,以此賺些生計錢貼補家用。要不然,這一家老小光守着那鹽堿地的收成,熬不到年底全家就得浮仲了。
此間是十一月,水稻已經收割,除了曬稻外,百姓們便忙着将地裏的稻草收好壘成垛,這些稻草是百姓們煮飯的主要材料,看得可金貴。
然僅有稻草還不夠,不管哪家大人小孩,但有時間還得去撿些枯枝蘆葦來用,要不然家裏斷了燒火料,這鍋竈就生不得。
有些老人還帶着自家的孩子到大戶人家的地裏去拾穗子,碰上好心的大戶也就罷了,遇上那不好說話的甚至能放狗咬你。
陸四昨天就險些叫地主家的狗給咬了,倒不是他也到人家地裏拾穗子,而是他想弄人家的狗吃。
打來到這崇祯年間,陸四已經個把月沒吃肉了,那嘴饞的光是想到前世吃都不吃、看一眼都倒胃口的大肥肉就滿嘴的口水。
偷狗吃這個想法是陸四五天前好不容易做下的艱難決定,在此之前他可從來沒有想過自已有朝一日也會成爲偷雞摸狗之輩。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陸四都算得上是個老實人。尤其是今世,他在左鄰右舍眼中也是個巴掌拍不出個屁的憨憨小四子——一個連大名都沒有窮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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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四他爹倒有個大名,聽着還挺不錯,叫陸有文。
可惜的是,陸有文從小到大連個壹字都識不得,文沒有、武沒有、财沒有、權沒有,正兒八經的貧農。
全家唯一的财産就是陸有文他爹當年在的時候分給三個兒子的各五畝地,以及那三間用泥塊壘起、上面滿是蜂洞的房子。
還不錯,陸有文沒打光棍,要不然也不會有陸四了。
陸四他娘是三十裏外王莊的姑娘,模樣倒不算好看,但勝在體闆結實,能幹活。
當時,陸四他爺爺也是看中這一點才東拼西借湊了點禮錢給小兒子說的這門媳婦。
但是陸四他娘命苦,生下陸四的第五年在地裏挑稻子的時候不小心摔進了溝裏,人擡回去沒兩天就咽了氣,留下陸四和他爹相依爲命。
都說沒娘的孩子早當家,陸四也是如此,今年才19歲的他雙手已經滿是裂口和老繭,從小到大也沒穿過一件新衣,都是大伯和二伯家哥哥們,甚至是比他大一歲的侄兒穿過的舊衣。
那補丁是從膝蓋打到屁股,跟個百家衣似的,手裏要是端個碗出去,估摸都能讨半碗粥回來。
人呐,都是有命的。
命裏有的終究有,命裏沒的終歸沒。
就這苦到不可能再有下限的陸四人生竟然還有那麽一劫,這一劫讓活了19年都沒穿過一件體面衣服的陸四永遠離開了這個人世,卻讓這個世上多了個半口肥肉都吃不下的新陸四。
但那是從前的事了,現在陸四就想吃肉,甭管什麽肉,肥的還是瘦的,哪怕是闆油渣子他也吃,因爲解饞啊。
家裏窮得咣當響的陸四哪有錢買肉,所以在熬了大半個月後他實在吃不消了,就把目光盯在了隔壁村吳老爺家養的兩條狗身上。
那吳老爺可是上岡這一帶誰都惹不起的主,吳老爺是有功名且在外做過官的,不知道是在河南還是在山東。
吳老爺是七月份從外地回來的,回來後沒兩天,縣裏的老爺們就過來拜訪了,大車小車送禮的絡繹不絕,聽說連府裏都有人過來,可把周圍的人羨慕死了。
這都是命好,人吳老爺是文曲星,命裏有這富貴,不像他們這些苦哈哈,祖墳不冒煙啊。
不過随着拜訪吳老爺的人多了,有些鄉民們不知道的事情就陸續傳了出來。
陸四起先也不知道,還是聽比他爹大了二十幾歲的大伯陸有才說的。
總結起來就三件事,第一件就是怕這大明朝要亡,因爲西北的流寇已經鬧的很兇,官軍沒一處打得過的。聽說那流寇的頭子李闖在襄陽稱王,并在河南殲滅了總督孫傳庭率領的官軍主力,現在的朝廷已經是岌岌可危了。
第二件事就是朝廷的薊遼總督洪承疇大人帶領的十二萬大軍在關外的松山叫鞑子給全軍覆沒了。這對于流寇鬧得很兇的大明朝來說,那無疑是雪上加霜。
第三件事是和吳老爺有關的,不過不是士紳老爺們傳出來,而是吳老爺夫人的娘家侄子一次喝醉了吐露出來的。
據這娘家侄子講,他姑父原先是在山東的德州做知府。後來流寇圍了開封,朝廷叫山東總兵劉澤清帶兵赴援。誰知那個劉澤清不是個好東西,竟把他姑父也帶到前線,說是幫着料理糧草辎重。
哪曾想,那劉總兵在距開封隻有八裏的地方就叫流寇給打敗了。雙方本來相持三天互有傷亡,按理這仗未必就敗,可那劉總兵卻不知道怎麽想的,突然下令自家兵馬拔營走人,甚至都沒來及通知下面。
結果官軍倉皇奔逃,士兵們爲了争船在黃河裏淹死了不少。他姑父僥幸在随從的幫助下搶了條船逃出,眼看着那劉澤清混賬透頂,索性德州也不回了,星夜就回了老家。
三件事其實合起來應該是兩件事,劉澤清赴援開封應該與李自成在河南攻打開封,并随後大敗孫傳庭等系列戰鬥合稱河南之役。
明末曆史這一塊的細節,陸四知道的不多,但主要大事件肯定是清楚的,并且前世看過一部叫《大明劫》的電影,那電影中的故事背景估計就是這河南之役了。
印象中好像明軍挖了黃河大堤水淹李自成的大軍保住了開封,但李自成卻同樣殲滅了大量明朝官軍,獲得了戰場主動權,并最終在汝州大敗孫傳庭,給大明王朝敲響了喪鍾。
而劉澤清這個馬上就要成爲江北四鎮之一的家夥不過是河南之役的小插曲,至于吳老爺的經曆,更是插曲中的插曲。
還有一件事陸四非常肯定,那就是李自成這會應該已經準備向北京進軍,因此距離崇祯皇帝上吊估計隻剩幾個月了。
而接下來...
陸四當時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已的腦袋,眉頭皺得很深,以緻他大伯以爲這小四子身子出了什麽事呢。
陸四沒事,身子沒事,心裏有事。
曆史,很清楚的擺在他面前,然而他卻無力改變。
一個連肉都吃不起,甚至都做不到頓頓能吃上米飯的窮小子,憑什麽去指點江山,揮斥方遒?
很現實的一點,要改變曆史,就得有兵馬,有地盤,而想要有這些,對于陸四沒其它選擇,就一條——造反。
可造反對于陸四而言,簡直是異想天開啊。
很現實的一點,他拿什麽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