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顧炎武尚且年輕,剛過十八歲,去年剛剛鄉試落第,還不是後來說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那個經曆過家國巨變一輩子堅持抗清的大儒。此時的顧炎武雖然學識不錯,但還沒有達到一定高度,還是一個心性質樸的醜少年。是的,顧炎武容貌甚醜,有些自卑,平日裏朋友也不多,隻有歸莊、黃宗羲寥寥數人。
去年經人引薦加入複社後,顧炎武便離開了家鄉昆山,長住蘇州,整天和複社士子混在一起,深受張溥等人的影響。在顧炎武看來,朝中奸黨當道,閹黨餘孽仍然遍布朝堂,清流正直之臣飽受排擠。而皇帝太過在意武功,重視武夫超過文官,以至于國内危機四伏、民亂四起,百姓過得苦不堪言。
而皇帝不思選賢任能清刷吏治,反而耗費錢糧南下,名爲祭祖,實際卻肆意妄爲,竟然随意罷黜地方官吏,查抄士紳之家。這樣的行爲讓顧炎武深深不解,直把皇帝當作是和隋炀一樣的暴君。
最近一段時間來,鎮江的消息不斷傳來,到處都是均田釋奴的消息,鎮江府士紳田地都被皇帝拿出分給百姓,士紳們苦不堪言,好多鎮江士紳商賈選擇攜家逃到了蘇州城。繼而陳子龍來到了蘇州,竟然成爲了皇帝的使者,公然在蘇州宣揚人人平等思想,鼓吹釋奴均田爲皇帝張目。
對陳子龍的主張,顧炎武是不認同的,在他看來人人平等荒謬的很,均田釋奴倒是有點意思,畢竟這個時代兼并太過嚴重,士紳家裏奴仆太多。
雖然不太認同陳子龍的主張,但對張溥煽動士子火燒報社的行爲,顧炎武更不認同,所以才幫着黃宗羲藏匿陳子龍。
然而短短數日,随着陳子龍編撰的報紙賣遍蘇州,蘇州城内的風氣發生了陡變,陳子龍竟然得到了無數底層百姓的擁護,以至于有面前這種千百人圍攏簇擁的情形。而這種情形讓顧炎武不得不深思。
固然可以把一切歸于百姓愚昧,但卻過不了心中這關。百姓真的愚昧嗎,難道百姓就不知道誰對他們好?士子難道就一定應該淩駕于衆人之上?
很多時候,頓悟也就是一瞬間的事,看着眼前的情形,顧炎武悟了。
“諸位,眼下白蓮教匪徒攻占了吳江縣,距離蘇州隻有數十裏之遙,我要去府衙拜見府尊大人,商議防禦蘇州之策,諸位若是無事,咱們改日再聊。”陳子龍向四周拱手道。
“子龍先生心念萬民,我等佩服,大家都讓讓。”有人高聲說道。頃刻間,衆人紛紛閃開,讓開了通往府衙的道路。
“太沖兄,甯人賢弟,請吧。”陳子龍沖着人群邊緣的黃宗羲顧炎武二人笑道。
“人中兄,你先前說的成立會社是真的嗎?”黃宗羲邊走邊問道。
陳子龍點點頭:“隻是一個初步想法而已,即便要成立也得經過陛下同意。”
“若是成立,算我一個!”黃宗羲當即說道。
“還有我!”顧炎武也舉起手來。
“二位說的是真的嗎?”陳子龍驚喜的道。顧炎武尚且稚嫩暫且不說,黃宗羲絕對是複社名士,學問紮實深厚,不亞于那張溥。
“今日看無數百姓蜂擁圍攏在子龍兄身邊,我才知道底層百姓們心中所想,這些人多是奴仆、雇工、夥計,都是最底層的百姓,但他們也需要尊嚴,也不想被鄙視,不想子孫後輩連科舉做官的資格都沒有。人人平等理論固然缺陷多多,但卻是百姓們所需要的。也許最終無法實現人人平等,但隻要努力去做,最基本的平等卻是可以達到的,比如取消奴籍賤籍,可以做到百姓至少在人格上平等!
至于均田,雖然觸動了士紳們的利益,但卻也是無數百姓心中所想。這些年來,土地兼并越來越嚴重。士紳之家擁有的田地跨府連縣,普通農戶則無立錐之地隻能靠賣身爲奴或當佃農。
我儒家一直向往三代之治、大同社會,可三代之時何嘗有如此嚴重的土地兼并?三代之時,必然是耕者有其田,男耕女織,各司其職!均田固然使得士紳受損,卻使得無數百姓從中受益。百姓安,則社稷安,天下自然可以大治。
自古以來,凡是能控制兼并者皆爲盛世強國,兼并嚴重者皆到了王朝末世。我大明從立國到現在兩百六十有年,土地兼并、軍制腐敗、官場貪腐,猶如行将就木之老人,唯有下定決心壯士斷腕,方能置之死地而後生,方能鳳凰涅槃煥發生機!”黃宗羲侃侃而談道。
“太沖兄說的實在是太好了!若是陛下聽到太沖兄此番言語,必然欣喜萬分。”陳子龍欣喜道。
自從來到蘇州以後,陳子龍一直覺得勢單力薄,遇到事情隻有夏允彜可以商量,現在有了黃宗羲、顧炎武加入,簡直是如虎添翼!
“白蓮教匪先是擊破了梅巡撫八千大軍,又攻下了吳江縣城,蘇州城也岌岌可危,而城中士子上千,唯有子龍兄心中想着蘇州,想着無數百姓。”黃宗羲歎道。
眼下的情形,白蓮教匪很可能會攻打蘇州,而張溥那些人還忙着在虎丘召開集會,試圖攻擊陳子龍,完全沒有去想如何保護蘇州城,讓黃宗羲非常的失望。
三人邊走邊說,身後則有數以百計的百姓相随,簇擁着三人前往蘇州府衙。
“府尊不好了,無數百姓正向府衙而來!”
蘇州府衙後堂,知府利景勝正在借酒澆愁,忽然有衙役飛奔而來,大聲叫道。利景勝吓了一哆嗦,酒杯一下子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快集結府衙差役,封閉府門!”利景勝連聲吩咐道。
白蓮教作亂,吳江縣已失守,現在城中又有百姓聚衆鬧事前來圍堵府衙,讓利景勝感到心焦萬分。這吳中百姓實在是太過刁蠻,動不動就鬧事,可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麽時候?難道是白蓮教已經向蘇州城攻來,這些百姓是白蓮教匪的内應?
想到這裏,利景勝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就要跑回後宅收拾銀兩跑路。
“府尊,已經查清楚了,是舉子陳子龍黃宗羲求見,後面跟着的百姓是自發跟來,并非鬧事。”又一個衙役跑了過來,禀告道。
“吓死我了。”利景勝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幸虧沒從府衙後門逃出去,要不然傳出去實在丢人。随即利景勝又皺起了眉頭,那陳子龍怎麽找到了府衙來了?
對陳子龍,利景勝自然認識的,也清楚最近這段時日發生了什麽事情。從被張溥等人逼得躲藏起來,到得到皇帝派人增援大肆散發報紙擾動民心,利景勝都看得一清二楚。
就在前兩日,張溥還親自來到府衙,要求利景勝派出差役制止那些人亂發報紙,利景勝卻根本不敢答應。那些發報紙的人皆是皇帝身邊的錦衣衛,他一個小小的知府哪裏惹得起?而且爲何要冒着得罪皇帝的風險去幫蘇州士紳?
來蘇州這等天下一等繁華之地當知府自然是極大的美差,随便伸伸手便能撈的盆滿缽滿,但這裏的士紳實在難搞,動辄煽動百姓攻擊官府,連織造衙門都敢多次圍堵。而凡是政令,隻要不合士紳們的意便無法推行,什麽滅門府尹在這裏根本就不好使。若是有人能治治這些士紳,利景勝是舉雙手贊成。
可是士紳們雖然不是好東西,背後站着皇帝的陳子龍也不是善類啊!若是皇帝到了蘇州,很可能以肅貪名義對官府動手,到時自己罷官都是輕的。自從皇帝過江以來,利景勝一直心驚膽戰,生怕什麽時候就被罷官抄家。所以無論是張溥還是陳子龍,利景勝一直都敬而遠之,沒想到陳子龍竟然找上門來了。
“請他們進來吧。”躲是躲不過去了,利景勝隻能命人帶陳子龍進來。
很快,陳子龍三人走進了後堂,行禮之後就座,利景勝命人送上茶水。
“不知二位今日來我府衙有何貴事?”利景勝對着陳子龍黃宗羲笑問道,把隻有秀才功名的顧炎武當作了小透明。
“梅巡撫和仇兵道葬身太湖,白蓮教匪攻下了吳江縣城,距離蘇州隻有數十裏之遙,眼下蘇州城内人心晃晃,府尊您是蘇州父母官,現在蘇州城中以您官職最高,卻不知道有何禦敵之策?”陳子龍問道。
利景勝歎了口氣:“城中的兵力皆被梅巡撫帶走,現在隻剩下了幾百差役可用,不過本官已經派人往鎮江送信,請陛下迅速派軍來援。”
說實話,利景勝真的不想皇帝帶大軍過來,但是現在卻沒了辦法。皇帝帶大軍過來,他也許會被罷官免職甚至抄家,但若是白蓮教匪攻下了蘇州,身爲地方官他隻能與城共存亡,便是逃了事後定然會被問罪處死。
“陛下遠在鎮江,白蓮教匪卻距離蘇州隻有咫尺之遙,恐怕遠水解不了近渴。在陛下派大軍到來之前,不知府尊有何安排?”陳子龍問道。
其實陳子龍心中清楚,現在這個時候,皇帝是不可能派兵過來的。因爲皇帝身邊就一萬多人,若是派來蘇州,一旦江西生變就無法應付。而且皇帝估計更想白蓮教匪占領蘇州,把事态擴大,到時必然有士紳和教匪勾結,以後便可以以這爲借口把所有士紳連根拔起。雖然和皇帝相處沒有多少時間,但陳子龍自認看清了皇帝的心思,要不然皇帝不會派人百餘錦衣衛禁衛軍過來輔助的。明爲輔助,其實就是爲了保護自己安全,這說明皇帝不準備再派大軍前來。
“這個.”利景勝張口結舌,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形式如此,他哪裏有什麽辦法?他倒是派人去求見沈家、黃家等士紳,希望吳中大族能夠出人出錢幫着守城,然而卻連這些家主的面都見不到。這些家族哪個都有幾個進士,在蘇州根深蒂固,根本就不怕他這個知府。而且以往蘇州城有巡撫,有兵備道,根本用不着他這個知府管兵事,他也從來沒有接觸過。
“白蓮匪徒占了吳江,正在招兵買馬,一旦其擴軍完成,必然會攻打蘇州。到時生靈塗炭,而一旦蘇州城破,府尊您也沒有好下場。府尊,時間真的已經不多了。”陳子龍沉聲道。
利景勝歎了口氣,苦笑道:“本官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可是這蘇州城中别看百姓百萬,但大部分百姓都是依附于士紳大戶,沒有他們的首肯,本官這知府說話也不好使”
“形勢如此緊急,這些士紳大戶卻不願幫着官府守城,難道不怕城破之後家業受到損失嗎?還是說他們自知白蓮匪徒不會洗劫他們産業?”陳子龍冷冷說道,就差直說那些士紳通匪。
“這個.”利景勝苦笑了下,不敢往下接了。
“在下雖然不是蘇州人,但也是江東士子,不久前更是通過陛下考試,被派來蘇州負責皇家百姓報印制。既然在蘇州,自然不能看到白蓮匪破城,在下願意協助府尊您守住蘇州!”陳子龍斷然說道。
身在蘇州,讓陳子龍眼睜睜的看着蘇州城破、生靈塗炭,他真的做不到,必須站出來帶領百姓守住城池!
若是以往,陳子龍根本沒有信心,然而現在,随着報紙的發行,已經在無數百姓心中灌輸了平等思想,無數奴仆無數工奴,希望能去掉脖子上的枷鎖,取消自己的奴籍。而衆多無地的百姓,也希望擁有自己的田地,對均田心存向往。
所以陳子龍有信心能把這些百姓組織起來,帶領他們守住城池。而在組織百姓守城的同時,更利于宣傳人人平等思想。而隻要守住城池趕走白蓮匪徒,那麽将會盡得城中百姓之心,擁有如此強大的力量,以後均田釋奴将會輕而易舉,也許不需要皇帝再派軍隊過來,憑借被喚醒被組織起來的底層百姓,便能完成均田釋奴之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