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城郊。
天幕灰蒙蒙的,陰霾密布,烏雲或聚或散,深淺不一。寒風凜冽,不知何時起,風裏夾帶着細微的雪花。
郊外羊腸小道曲折,前幾日天氣頗好,地面結實,但褲腳掃過路邊雜草,卻被滴滴積水沾得濕透,時間一長,腳下不可避免地沾了泥濘。
步行半個小時,爬過一個山坡,狹窄視野豁然開朗,林間新鮮空氣混雜着雪粒子,砸了滿臉。
“來了啊。”
裹挾着慵懶的熟悉嗓音,透過斜在前方的枝丫,閑閑散散地飄過來。
淩西澤站定,視線斜過去,觎見坐着的纖細側影。
她坐在可攜帶的馬紮上,穿着件灰色羽絨服,裹得緊緊的,頭發披散着,系在繞成團的紅色圍巾裏,頗顯淩亂。下身是牛仔褲配運動鞋,修長的一條腿橫出來,勻稱纖細,劃出一道優美弧線。
身前,是便捷式的戶外煤氣竈,開着火,擺着個小鍋,不知在煮什麽,騰騰冒着熱氣。司笙伸出兩隻手,放在火邊取暖,手指被凍得蒼白。
跟她緊挨着的,是一個有她坐着高的登山包,鼓囊囊的,乍一看,像是塞滿了物品。
淩西澤低頭,見到兩手空空的自己,心情甚是糾結,擡步走過去。
“野炊?”
撥開擋着視野的樹枝,淩西澤嗓音略微低沉。
“順便野個炊,難得出來走走。”鍋裏的水已經沸騰,司笙從背包裏翻出兩包方便面,問,“你吃嗎?”
“……”
淩西澤表情一言難盡。
垃圾食品。
上次吃這玩意兒,怕是可以追溯到五六年前。——自然也是跟司笙一起吃的。
吐槽的話到嘴邊,順着舌尖一繞,卻是:“吃。”
一次是吃,兩次也是吃。再吃一次,沒什麽區别。
司笙撕開兩包方便面,将面餅往裏一扔,等燙軟後用筷子攪和幾下,加入兩個雞蛋。随後她又翻找出兩個碗來,分了淩西澤一個,等了片刻,依次放入調料包,有條不紊地把一鍋方便面給煮好了。
“你的生日禮物準備好了。”
夾了半碗泡面,司笙用筷子夾着,吹了吹熱氣,随後往嘴裏送。
淩西澤端着碗、夾着面條,垂眸看了兩眼後,竟是沒有半點好奇,鎮定地問:“這碗泡面嗎?”
司笙被他一噎,“我能這麽敷衍?”
吃了口面條,淩西澤感覺自己味覺出問題了:味道出奇的不錯。
咽下後,他斜眼一看,說:“畢竟沒收過你的生日禮物,沒感受過你的奇思妙想。”
爾後,又補充:“這種事你不是做不出來。”
“……”
天氣太冷,泡面轉眼就涼了,司笙懶得同他計較。
吃完再掰扯。
兩包泡面,幾筷子的事,二人你一口我一口的,轉眼就見了底。
等吃完,司笙又從鼓囊囊的登山包裏找出倆白面饅頭,分了淩西澤一個,兩人又各自倒了一碗湯,就着把饅頭給解決了。
扔給淩西澤一個塑料袋,司笙暗示他收拾的同時,又問:“飽了嗎?”
認命拈着袋子,淩西澤故意問:“沒飽,你還能變點什麽?”
吃過午餐才來的,原本就不算餓,隻是因司笙做的、給的,他便吃了。
“兩包壓縮餅幹,一份自熱火鍋,一份自熱米飯。還有幾塊巧克力。”
“……”
你還真是個寶。
見她一口氣念出那麽多,淩西澤沒忍住,笑了。
“給塊巧克力。”
司笙爲人比較大氣,怕他真沒飽,抓了一把巧克力,附帶送了他一壓縮餅幹。
“好了,收拾一下,給你露一手。”
司笙一拍手,起身時,順帶把馬紮給收了。
淩西澤自覺地忙活,将煤氣爐和鍋都用單獨塑料袋包好,同垃圾、碗筷各自分開,然後全塞在司笙的登山包裏。
收拾妥當後,淩西澤站在一側,剝開一塊巧克力,對半分給司笙後,就好整以暇地看她。
心裏胡亂尋思着——
如果司笙敢當面給他來一套拳法,他就敢錄下來了循環播放。
“東西就擱這兒,你跟我過來。”
撂下話,司笙緊了緊羽絨服,就沿着一條小道在前方帶路。
道路太窄,淩西澤無法同她并肩而行,隻能亦步亦趨地跟在其後。
縱然嚴冬時節所見蕭條,但林間風景正好,樹木、落葉、積雪交織成獨屬冬日的另一番美景。
淩西澤卻無心賞景,視線落到司笙的背影上,落在她發梢、肩上的雪花,被風掀起的一縷發絲,蕩起的衣擺,甚至她無心扯在手中的樹葉,一舉一動,一分一毫,都能緊緊抓牢他的視線。
步行約摸十來分鍾。
司笙止步于坡頂。
随後而上的淩西澤,視野再次開闊,前方擋道的高聳樹木赫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地,近處是荒蕪草地,大片大片的,遠些是被收割過的農田、霜凍的池塘,田埂密集交錯。
再遠一些,是一個村莊,房屋高低錯落,炊煙袅袅,一縷一縷的,高處有薄薄的氣霧籠罩,甯靜又美好。
“嗡嗡嗡——”
發動機的聲音,由遠及近,吸引了淩西澤的注意。
赫然擡眼,視線往上移,空中有物體由遠及近,映在視野裏愈發清晰。短暫幾秒後,看清那物體的淩西澤,有訝然爬上眼底眉梢。
那是一架無人機。
準确來說,是一架跟常規構造不一樣的無人機。多旋翼,造型同市面上常規民用無人機相差無幾,但其采用的是輕木,未上漆,材質清晰可辨。
意識到什麽,在其逼近之際,淩西澤往前看去,果不其然見到司笙手中多出一簡易遙控器,她兩手進行操控。
司笙正好側過身,鳳眼眼梢往上輕揚,笑意透着清澈的眼越過風雪襲來,不急不緩地沖進心裏。
她說:“看仔細了。”
下一瞬,淩西澤再次擡眼。
無人機懸在高空,伴随着嗡嗡聲響,隐約有“咔哒”一聲輕響。
跟變魔術一般,機身随着咔咔聲音發生改變,細微的機關變動肉眼難以捕捉,隻能見到兩側有木片彈開,橫伸出兩道細木,其下牽引着一抹紅色,舒展延長,在伸到極限那一瞬,束縛着那抹紅色的機關一松,有什麽灑落舒展開來,細看竟是兩塊紅色布條。
這一形态變換讓淩西澤一怔,但很快的,心裏迸發的驚豔,在一瞬被悉數收回。
兩塊布條,用漂亮的行書,各自寫了四個字。
左側:福如東海。
右側:壽比南山。
“……”
淩西澤怔了半晌,無言以對。
司笙天性裏就帶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惡趣味,做事風格邪性又難測。不喜歡循規蹈矩和安逸規律,喜歡制造順理成章的小意外。隻有不可控的、出其不意的,在她這裏才徒添趣味。
意料之外,意料之中。
“下面本來打算加點彩帶的,但荒郊野外的,不好收拾。”司笙解釋完,朝淩西澤揚了揚眉,“怎麽樣,還湊合吧?”
得意驕傲的小情緒都透着眉梢飛出來了,偏偏還故作謙虛,我退你進,故意給你一個誇贊的機會。
籲了口氣,淩西澤強行忽略那八個大字,重拾先前的驚豔。
淩西澤從善如流地說:“驚爲天人。”
司笙便樂了。
他也樂,問:“全靠機關操作的?”
如果司笙至今觀念沒有改變的話,那麽,以司笙的理念,應該盡量采用原始機關,形态改變時絕不會全部電力操控,而是在遙控某個觸發點後,利用内部精巧設計的機關部件自己完成的。
在半個月内完成這一切的操作……
估算着工程難度,淩西澤隻能揣測:這幾年裏,司笙對機關術的研究,愈發精湛了。
你無法不去認可司笙的優秀。
這些年,他在這一行遇到過很多精英,萬裏挑一的人物,有天分型的,有積累型的,國家花大把金錢培養出來的,但是,從未遇到過第二個司笙。
司笙把遙控器扔給淩西澤,“差不多吧,用一個按鈕控制觸發點。”
遙控器是帶屏的,無人機拍攝出的畫面非常流暢的顯示,有完整的操作鍵,但亦有兩個單獨制作的鍵,用紅色做有特别标志,應該是控制機關形态轉換的。
擺弄兩下,淩西澤很快就上手,風雪飄搖裏,操縱着機關無人機在空曠的地面飛舞,兩塊紅布帶着對壽星的美好祝願肆意騰飛。
“續航多久?”淩西澤問。
“三十來分鍾吧。”
這邊司笙的話音剛落,淩西澤就注意到無人機宣告沒電,自動返回降落。
淩西澤:“……”
司笙:“……”
二人面面相觑。
片刻後,司笙耷拉了下眉眼,“你來之前,我玩過一會兒。”
爲了讓無人機炫酷地飛過來,她操控着先落到某個點,花了不少時間,電量就是那時候耗費的。
淩西澤嘴角輕輕一扯,沒有掃興,看着無人機飛回、降落,拿起來把玩。
應該是時間受限,司笙并沒有搞大陣仗,無人機大小、重量都屬于民用範圍。
但,親手摸到那木制的無人機,感受着其質地後,淩西澤心倏地一悸,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襲上心頭。
傳統機關術配合現代科技,連制造材料都改成木制的……雖然華而不實,但是,該有的功能一樣不缺,還有機關形态轉變……
問題是,這是她兩周之内制作的。
冷不丁的,想到這兩周來司笙的早出晚歸以及罕見地出現在封大……
淩西澤心情有種說不出的喜悅和滿足。
兩周時間,她全在研究這個無人機,爲了他的生日禮物。
爲了他……
嗯,爲了他。
“找了多少幫手?”淩西澤擺弄着無人機,随口問。
“一個。”
“一個?”淩西澤訝然。
“啊。”司笙挺波瀾不驚的,“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全套系統套用的模闆。”
“……”
就算套用模闆,在材質、形态進行完全改變的情況下,兩個人、一周時間、這種效果……也堪稱天方夜譚了。
心知司笙沒将這個當大事,淩西澤便也暫且壓下沒說。
山坡正面迎風,刮在身上有些冷,淩西澤收了禮,擔心司笙身體着涼,想要開口說回去,可目光堪堪掃及司笙,就在她眉目那抹愕然和躲閃裏止住了。
下一刻,司笙猛地往這邊傾身,拽住淩西澤的手,不由分說地往一側灌木林裏拉。
覆着自己的手很涼,皮膚嫩滑又柔軟,淩西澤沒反抗,任由她拉着。
直至二人藏匿于一棵樹後,前方是大團的雜草和灌木,本來難以完全遮住他們,但司笙一拉着淩西澤蹲下,就徹底跟周遭植物融爲一體了。
找瞎了都不一定能找到他倆。
“幹嘛跟挖了人祖墳似的?”
觎見下坡空地的一條道上走來兩道身影,淩西澤估摸着是這二人讓司笙如臨大敵,遂定睛打量幾眼。
一位七十出頭的老人,頭戴鬥笠身穿蓑衣,神色和藹,但精神矍铄,氣度非凡,再接地氣,也能咂摸出幾分與衆不同來。
緊跟他的是一位青年男人,約摸三十左右,寸頭,國字臉,面容嚴肅,一絲不苟。手裏是兩根釣竿和水桶,桶裏有水在翻濺,偶爾窺見一抹魚尾。
“那老頭,賊煩人,還自來熟。被他看到,不唠上半天,誰也甭想走。”司笙聲音壓得很低。
怕淩西澤聽不到,司笙還刻意靠近些,幾乎是挨着他耳廓說的。
聲音和朔風,全往耳裏灌,淩西澤隻覺耳裏每根絨毛都能清晰感知,輕輕拂動着,一下一下牽扯着心。
淩西澤沒動,隻是低聲問:“你在這兒也有熟人?”
司笙還陷在躲避的情緒裏,努努嘴,“他就住村裏。這附近有一條河,适合釣魚,我沒事會過來垂釣,他也常去,遇見次數多了,久而久之就認識了。”
也正因爲這一遭認識,賣了她兩套房産,換了一個堂主職位。
二人越走越近,談話聲也落得個清晰。
“老堂主,司家送來請帖,年後就是司銘盛、司老爺子壽辰了,您去嗎?”最先聽清的,是青年的聲音。
老人負手前行,聞聲臉色一變,和藹親近之意赫然消失,全是暴躁和憤怒,“去什麽去!不去!那老奸巨猾的東西,怎麽還沒死?沒老實擱家裏等死,還有臉出來辦壽宴?真當晚輩都不知道他做的那些龌龊事呢。”
淩西澤爲老人一秒變臉而驚歎:不愧是跟司笙聊得來的,果然也是一性情中人。
不過,司家、壽辰、老奸巨猾?
察覺出跟司笙有些聯系,淩西澤餘光往旁一瞥,見司笙眼睛明亮幾眼,慵懶無聊褪去,細細地側耳傾聽。
許是太專注了,她抓住他的手不僅未松,反而無意識攥得更緊了些。
她冰涼涼的溫度一點點傳遞來,像是電流直達心坎,末了卻激得心口處熱血噴湧,滾燙灼熱。
淩西澤便僵着身子,一動未動。
“……确實沒幾個人知道。”青年語氣刻闆地接過話,不爲動容。
沒有真憑實據,又被司家壓得死死的,除了他們消息靈通的百曉堂,還真沒什麽人知道。
老人憤憤不平,“這老不死的,若不是因爲他,小詩詞會去偷老易的圖紙,這父女倆能鬧得決裂?”
“……”
并不知當年具體事情的青年,唇線抿得闆直,沒有接話。
而這邊,聽到“老易”“圖紙”詞彙的司笙,下意識朝淩西澤這邊靠攏,肩膀挨着,微側着頭,發絲拂過他的臉頰、耳朵,淩西澤鼻翼翕動,能聞到她發間淺淡發乳的清香,挺好聞的。
他便低頭,略壓幾分。
老人話鋒一轉,又問了,“司笙那丫頭最近怎麽樣?”
“挺安分,沒鬧事。不過,易老想讓她回司家。”
“回司家?”老人兩道眉頭擰成結,“他怎麽回事,自己身體都那樣了,還想把司笙往火坑裏推?!就司家那狗屁德行,司笙一回去,能有好果子吃?!”
青年趕緊道:“司尚山家。司尚山現在跟司家沒明着決裂,但差不多等于脫離司家了。”
“哼,當年護不住老婆,現在就能護得住女兒?”老人越想越氣。
“司尚山再三跟易老保證,不會再讓曆史重演的。”青年說,“另外,司小姐不是個能吃虧的主兒……”
聲音漸行漸遠。
再遠一些,能看到兩抹遠去的身影,卻聽不到他們的談話聲了。
而,蹲在樹叢後面的二人,不止是被談論當事人之一的司笙,就連旁聽的淩西澤,都猶如聽了一場戲似的,頗爲恍惚。
這信息量……夠大的。
再看眉目籠上凝重的司笙,淩西澤心裏也有了底:司笙怕也是頭一遭聽這些。
明天見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