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一根本就不敢相信小龍會辭職!來了就是深圳人,爲什麽一定要回家?
“王大哥,我辭工了!”王十一在流水線上巡檢的時候,經過王小龍的工位,王小龍擡起頭來低聲說道。
“辭工?你要換工作嗎?”王十一盯着他的眼睛問道。
“我不上班了,我要回去,跟我媽一起回去!”王小龍低聲說道,泰柯公司的待遇不錯,離開這裏,他看起來有一點憂傷。
“也好!”王十一點了點頭!
“我媽讓我回學校讀書!這麽多年來,她也在學做衣服,回去她去開服裝加工店。”王小龍一臉幸福地說道。
“嗯!書中自有黃金屋,回到學校,你要好好讀書!不要辜負了你媽媽的期望。”王十一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
辭工需要一個月通知期,一個月後,他的母親王秋月将那間陰暗出租房裏的東西都處理了,也退租了。
那一天,深圳的天空陽光燦爛,身後的羊台山巍峨高聳。
一大早,王十一就搭乘上了王小龍的摩托車,風馳電掣一般地到了他母親的出租屋。
帶着簡單的行李,王小龍縱身一躍,上了摩托車,雄姿英發,跟馬背上的少年一樣。
他的母親也爬上了後面的座位。
一陣秋風吹了過來,離開的那一刻,陽光裏,橘子哭成了一個淚人,她沒有想到那個看起來陽光燦爛的少年,名字竟然叫做王鵬川,而且還有一段坎坷的身世。
“小龍,你回去記得給我打電話!”橘子含着眼淚喊道。
“嗯,我大學畢業後,來深圳找你!橘子,你要等我!”王鵬川微笑着臉說道。
那一刻,他仿佛成了一個要進京趕考中狀元的讀書人。
十九歲的橘子認真地點着頭。
“小龍,再見!”王十一握住他的手,充滿了傷感。
“王大哥,請叫我王鵬川,我不叫小龍!”王鵬川笑着說道。
“鵬川,再見!”臨别的話,越短越好。
“再見,王主管!”王鵬川笑着說道。
“滴滴滴!”少年終于摁響了鈴聲,陽光裏,他踩了一腳油門,摩托車就突突突地開走了,在農民房轉角處,他又停了下來,轉過頭,朝着王十一和橘子揮舞了一下手。
橘子看着少年的背影消逝在農民房的轉角,就奮力跑了過去,然而,少年已經走遠了。
望着少年遠去的背影,王十一的腦海裏不斷地閃現他給自己看他母親照片時的傷感,閃現他買了摩托車後的興奮,閃現出他開黑摩的被人打的畫面,閃現出兩個人一起在公交站台賣唱的場景,他的眼睛濕潤了,也模糊了。
祝福你,受過苦的少年,你一定會知道生活的不容易,你一定會珍惜這次來之不易的讀書機會,十六歲,未來還很長。
那一個早晨,那一個充滿希望的早晨,少年心裏是溫暖的,他沒有白來深圳一趟,終于找到了自己失散十二年的母親。
從此以後,他不再是一個孤兒了!
用摩托車帶着母親,他踏上了回四川老家的路。
一路上,城市的高樓大廈不斷地倒退着,城市漸漸地遠了,他不時将摩托車停下來,深情地回望身後的那些曲曲折折的路途。
這路途,是一條艱苦的謀生之路!
這路途,也是幸福的重逢之路!
送走了王鵬川,一陣秋風吹了過來,王十一感到渾身冰冷,陽光裏顫抖着,他緩慢地穿過城市的繁華,回到了工廠的那間宿舍裏。
他升遷爲品質部主管後,人事部曾經想給他換一間二人間的宿舍,被他拒絕了,因爲他習慣了跟王鵬川住在一起。
現在王鵬川走了,宿舍裏就沒有聲音了,甯靜得讓人無法忍受,王十一有一種想大吼一聲的沖動,但是另一個清醒的自我告訴他自己,那是瘋子的行爲,并适時地制止了他出格的舉動。
在宿舍裏,他吱呀吱呀不斷地搖動着高低床,嘩啦嘩啦地不斷地翻動着洗手間裏的洗漱用品,故意弄出一些不和諧的聲音來。
那些噪音,在甯靜的宿舍裏,空洞地響着,王十一聽起來,卻是那麽悅耳,感覺舒坦。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他特意去了一趟王鵬川曾經幹過的焊錫工序,那裏已經換人了。
焊錫工位上,從電烙鐵的尖部騰起的青煙,還沒有展現她們袅娜的身材,猝不及防就被上面抽風罩裏的強力風抽走了。
此後,他常常會去那個工序走一走,遠遠望去,仿佛那個十六歲的少年還在那裏一般。
自從王小龍離開之後,那個工序的人走馬換燈般換了好幾個,有男的,有女的,有中年人,也有年輕人,那些面孔都沒有在王十一的腦海裏留下什麽記憶。
然而,工序生産人員的不穩定性,很快就起了反應,造成了産品質量的波動。
品質工程師胡北漢如臨大敵,他坐在電腦前,陷入沉思,用于分析問題産生原因的魚刺圖工具畫了又改,改了又畫。
關于5M1E中的Man,他歸結于培訓不夠,新員工上崗,培訓是第一位的。
在二号會議室召開的品質檢讨會上,大屏幕投影出新鮮出爐的魚刺圖,胡北漢信心滿滿地說道:“關于焊錫工序品質波動影響産品直通率的問題,我分析了很久,公司的5M1E中,隻有Man在變動,因此最近的質量波動跟人員的變動關系最大。”
“你們質量部人員變動更大,品質工程師幹不了幾個月就換,這質量怎麽能有保證?”生産經理米貴帶着一絲嘲笑的口吻率先開炮。
“米經理提到的人員流動變化問題,隻是表象,關鍵是這些新員工變化後,無法在短時間内掌握焊接的技巧,培訓出了問題。”胡北漢看了看生産部米經理說道。
跟培訓有關,培訓是人事部主導的,這麽說跟自己沒有關系了,一想到這裏,米經理那張拉長了的馬臉,立刻變得好看多了。
“胡工,你可是品質工程師,分析問題不能猜,一定要建立在科學的基礎上,我們人事部的培訓從來就沒有變更過,以前的人好好的,爲什麽現在的人就不好了呢?現在質量出來問題了,你們就想往人事部栽贓?我們人事部培訓體系出什麽問題了?”人事部馬經理面色看起來很不好。
“胡工,你的這份PPT原因分析不專業,不到位,你回去重新查找根本原因。”牛盾盾經理是一個和事佬,一看矛頭到了自己部門了,就立刻站出來打圓場了。
“是人的原因沒有錯,說培訓不到位,也沒有錯,關鍵是招的人肯不肯吃苦,肯不肯學,從技術上講,比産線的那些插件工序要高很多,而且有廢氣影響,高溫燙傷可能,職業風險大,待遇跟其他工序差異不大,以前王小龍能夠一直堅持幹下來,那是他具有奉獻精神,我們不能指望每一個員工都有他那麽高的覺悟!”品質部主管王十一霍地一聲站了起來。
他的聲音高亢,一臉正氣,大家都看着王十一,一言不發。
“這是一個管理問題嗎?說它是,它就是,說它不是,也可以說不是!”王十一頓了頓說道。
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大帥哥王十一。
“就這個問題來講,工廠的運作模式沒有變,變化的是求職者,現在的求職者大部分都是獨生子女,不象我們那個年代,吃不了苦,沒有奉獻精神。”王十一将問題歸結到工廠之外的因素,大家都樂于聽他講。
“以前我們沒有重視焊錫這個工序,我建議把這個工序作爲關鍵工序給以重視,每個月再增加五十塊崗位補貼。”王十一不但分析了原因,而且說出了自己的改善對策。
“哈哈哈,王主管分析問題入木三分,我舉雙手贊成。”生産經理米貴聽說給下面的人加工資,立馬精神抖擻地說道。
增加五十元?又不是出的我的錢!人事部馬經理心裏想道。
“我也贊同王主管的看法,我們人事部一直在思考怎麽樣去修改一下我們的薪酬設計,關鍵崗位的工資就應該跟普通崗位工資拉大距離,這樣才能留住核心人才。”馬經理大聲說道。
“既然兩位經理同意了,米經理麻煩你下去給焊錫的技術員做一下薪資異動吧!重獎之下必有勇夫,焊錫員的工資高了,穩定性一定會提高,産品質量一定會提升!”牛盾盾又出來圓場了,這一次他說話有點激動,聲音慷慨激昂。
散會後,牛經理拍了拍胡北漢的肩膀說道:“胡工,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在那間經理辦公室裏,牛盾盾說道:“胡工,今後你組織召開品質檢讨會之前,一定要找我事先一起過一下你的那些原因分析和改善對策,在會議上,你不能亂開炮。”
胡北漢低着頭說道:“牛經理,好的,這次這個問題,本來就是人的問題,可是一落實到具體部門,大家都有充分的理由拒絕,做品質兩頭都不能得罪,難啊!”
“胡工,你看王主管分析得多有水平啊,你不能把問題歸結到具體的部門,每一個組織都有壁壘,都會反擊,泰柯雖然是外企,可是裏面的人都很官僚的,你把所有的人都得罪了,我們以後就沒法混了,你看王主管,最後把問題提到了薪資上去了,大家都很開心,以後分析原因,盡量不要分析到某個部門管理不善,能夠把原因歸結爲天災人禍就是最大的藝術。”牛盾盾說道。
“謝謝經理的點撥!”胡北漢若有所思地回答道。
從經理辦公室走了出來,回到生産車間,胡北漢正巧遇見了米經理,米貴走了過來:“胡工,每次參加你的品質檢讨會都很痛苦,你每一次把會議開成批鬥會,老實說我真不想參加你的會議,以後開會的時候,一定要拉上你們王主管,你要多跟他學學。”
王十一的建議被采納了!
生産部将焊錫工序五十元的崗位津貼申請下來後,好幾個老員工争着要去做這個工序。
有了老員工壓陣,有了士氣,很快焊錫工序的人員就穩定下來了,沒有生産線質量之紛擾,胡北漢在生産線走路的速度,又變得從容起來。
生産車間,難免不發生品質異常,一個問題解決了,另一個問題也已經走在大路上了。
王十一的品質管理職業生涯,平日裏是死水微瀾,按部就班的工作毫無挑戰性,輕松惬意得要讓他恹恹欲睡了去,可一旦質量問題發生了,那死水就人獸一般赫然地站了起來,要劈頭蓋臉将他覆蓋,地動山搖。
王十一掐指算了算,差不多每個月都會發生一次地動山搖的品質問題,持續影響的時長三到五天左右。
在這磨練之中,他處理起品質異常,很快就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不過讓人詫異的是,二零零四年的平安夜一過,他竟然提出了辭職。
他不想過這種按部就班的日子,他更不想背黑鍋,靠忽悠度日,他要幹銷售,他想接受挑戰,他想在沸騰的深圳要一個不一樣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