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黃金周過後，泰柯公司的月度員工大會在行政樓前面的空地上舉行了。

公司以前是沒有員工大會的，上午，台灣籍的總經理要求大家站在那片空地上，做第六套廣播體操，做伸展運動，做跳躍運動。

每每泰柯公司的人做廣播體操的時候，大門外面總會站着一群大媽看熱鬧。

“這哪裏是做操啊，一個個無精打采的，跟吃了敗仗一樣。”

“耍猴子把戲，好看！”

“那個姑娘身子輕，跳得不錯！”

台灣籍的總經理被炒鱿魚後，韓勝利來了，看着大家歪歪倒倒的樣子，就沖着人事經理老馬喊道：“流水線作業累死了，還把人家拉到太陽裏做操，吃飽沒有事幹，誰他媽想出的壞主意？”

“前任總經理！”老馬低着頭說道。

“小地方來的人，視野狹窄，傳我的話，明天取消做操！這塊地不錯，你給我留着開員工大會！”一任總經理有一任總經理的玩法，老馬聽了，連連點頭。

開員工大會的那一天，陽光燦爛，小鳥歌唱，黑壓壓的人站在下面，擡起頭，看着韓勝利廠長。

肥胖的韓勝利廠長站在台上，如同磐石一般，大聲喊道：“各位泰柯公司的同事們，大家辛苦了！”

老馬帶頭鼓起了掌，台下也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通訊行業是一個偉大的行業，得益于行業的迅猛發展，公司的訂單源源不斷，上個月的淨利潤實現了翻倍增長！”韓勝利大聲說道。

天啊！翻倍增長！王十一十分震驚。

狡猾哥是跑業務的，業績肯定很好啊！

他正在思忖中的時候，隻聽見韓勝利大聲喊道：“經過我們管理層認真讨論，四月份的月度優秀員工獲得者榮譽稱呼決定授予倉庫主管林曉華！”白花花的太陽光，直射在韓勝利花白的頭發上，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台下嘩嘩嘩地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掌聲裏，林曉華主管轉動了腦袋，四處看了看，所有羨慕的眼光都投向了他，他怎麽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獲獎了，連忙将手機塞進口袋，上次燒機導緻交貨出現問題，坦白講他自己的内心是清楚的，直接的原因就是倉庫發錯物料了，最後背鍋的卻是善良上進的質量工程師艾書，前幾天他回老家，他下面的員工袁琴錯誤百出，忘記在系統裏錄入數據，延誤了報檢，差點又要影響交貨，幸好那天他是及時回來了，化險爲夷。

韓勝利廠長宣布完後，退了下來，人事經理老馬蹦蹦跳跳地走了上去：“作爲一名爲工廠奉獻八年的老員工，林曉華主管不畏辛勞，常常義務爲公司加班，最近公司五一放假，休假期間他不顧旅途勞累，親自組織倉庫的同事協助處理了一起潛在的質量和交貨問題，确保了我們的交貨達成，這種精神值得表揚！這種精神也值得在場的每一位同事的學習！下面有請我們親愛的林主管上台領獎！”

原來是這件事情啊，自己不過是做了該做的事情而已，真是百感交集啊，如果不是自己回老家，袁琴就不會犯錯，如果袁琴不犯錯，自己就不會有表現，如果自己沒有表現，也不會得到這個獎勵。林曉華覺得一切好像在做夢一般。

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壞事，壞事也可以變成大好事啊。

這五月份的表現，居然讓他赢得了四月份的優秀員工，也真是醉了。

一聽到老馬高呼自己的大名，林曉華來不及細想，就邁着從容而優雅的步伐，穿過厚厚的人群，緩緩地走上了台去。

海拔頗高的王十一視野很寬，遠遠地看見倉庫文員袁琴的目光裏閃爍着激動的淚花，她正高仰着一顆美麗的頭顱，用無限仰慕的眼光一直盯着高大挺拔的林曉華。

那次員工大會是在韓勝利廠長和林曉華主管親切握手留影合照中結束的。

散場的時候，王十一看見生産班長胡治怔怔地站在原地，很久都沒有動一下，他怎麽也沒有想到泰柯公司的月度優秀員工的帽子竟然落在了一個并不重要的部門倉儲部，他覺得林曉華根本就配不上這頂桂冠。

半晌，他搖了搖頭，怏怏離去了，陽光下，他的影子很孤單。

開完員工大會，韓勝利廠長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總覺得有什麽不對勁，關鍵時刻，原材料出了問題，掉了鏈子，要不是車間裏的那班兄弟給力，這準時交貨就懸了，五月份的數據也就難堪了，他怎麽也沒有想到，這麽重要的訂單，生産調度會議上自己反複提到過，關鍵時刻，還是鬧出這麽一出戲來。

“小燕，你去幫我把唐老鴨叫過來！”韓勝利在大班台一落座，就撥通了助理的電話，唐老鴨是泰柯工廠的采購經理，本名叫唐亞亞。

他打完電話，站起身來，自己用咖啡機沖泡了一杯咖啡，自從在外企上班以來，他戒掉了多年的茶瘾，改喝咖啡了。

喝咖啡洋氣啊，喝茶土氣。

咖啡很快就泡好了，粘稠濃郁，極其富有浪漫氣息，他一邊坐在老闆椅上翻看着電子郵件，一邊悠閑地喝着咖啡，這時候辦公室的門“笃笃笃”地敲響了。

“進來！”他中氣十足地喊道。

“廠長早上好！”唐老鴨推門進來的時候，臉上堆滿了笑容。

“唐經理，你把門關上！”韓勝利擡起頭一見來者是唐老鴨，闆着一張面孔，冷冷地就丢下了這麽一句硬生生的話，那聲音頗有威力，分貝極高之音必是從久經磨練的喉嚨裏迸發出來的，唐老鴨如同受到驚吓的刺猬一般，胖胖的身子縮成了一個圓圓的球，他心裏一緊，就知道大事不妙，趕忙轉過身子将門小心翼翼地關上了。

“廠長，你找我嗎？”唐老鴨怯怯地問道。

“唐經理，我最近一直很忙，沒有太多時間關注你的工作，車間裏向我反應你的供應商質量最近下滑很嚴重啊！”韓勝利瞥了一眼唐老鴨說道。

“您是說塑料外殼的事情嗎？這個我一直在跟進！”唐老鴨小心翼翼地回答着。

“你告訴我，這料是哪一家供應商提供的？”韓勝利先生突然厲聲問道。

“老闆，這料是東莞厚街普拉斯塑膠廠做的。”唐老鴨低着頭回答道，他不敢看廠長犀利的目光。

“唐經理，前幾天廠裏的每日生産會議，我一再跟你強調，要确保重要訂單原材料的交貨期和質量，我的經念得還少嗎？你難道就沒有聽明白嗎？”韓勝利先生怒火中燒，将手中的咖啡杯子重重地在桌子上砸了一下，裏面好幾滴咖啡激動得飛濺了出來。

“廠長，您聽我說，這件事我一直在跟進，供應商最近設備出了點故障，産能有瓶頸，上星期三，他們加了一個通宵的班，才把這批貨趕出來，這批貨出現質量問題，普拉斯的人認爲主要是我們的産品的質量接收标準跟他們的出貨标準存在認知上的差異，我星期三深夜還跟他們老闆通過電話，讨論過這件事情，我們的标準太嚴了，他們很難做到。”唐老鴨小心地回答道，他一邊說，一邊用眼睛仔細地觀察着韓勝利表情的變化。

或許是唐老鴨提到他半夜還在跟進供應商出貨這件事讓他有絲毫感動，感性的韓勝利先生僵硬的表情已經變得柔和起來，他轉過頭去，眼睛盯着電腦屏幕，佯裝着浏覽一封最新的電子郵件。

唐老鴨負責采購，從他的話語之中，韓勝利也知道他唐老鴨是盡力了，管理層除了關注結果之外，也需要了解過程，體惜下屬，韓勝利讨厭頂嘴的下屬，讨厭那些給台階不下的下屬，而唐老鴨從不跟他頂嘴，态度總是那麽誠懇，對他保有足夠的尊重，這讓他的怒火很快就平息了。

可是問題總得有一個辦法解決，這樣下去生産交貨期怎麽保證？往後的數據怎麽跟老闆交代？逼！必須逼！這個五十多歲即将進入人生暮年的男子，年輕的時候，熱血沸騰，幹過很多激情燃燒的事情，對鬥争有着超乎尋常的興趣，他的管理理念就是革命樣闆戲中日本鬼子的招數，威逼利誘。

唐老鴨不知所措地站立着，眼前的這位老闆是大家公認很難伺候的主，他以爲韓勝利廠長要在沉默中積蓄力量爆發，一副焦急不安的樣子，等待着他厲聲大喊一聲“滾”。

兩分鍾過去了，韓勝利廠長終于擡起頭來，用商量的口吻說道：“東莞厚街普拉斯塑膠廠最近因爲産品質量問題，交貨成了很大問題，唐經理你有什麽好的建議嗎？”

他溫和的話語，從一個長者口中說出來，唐老鴨感覺是在跟父親拉家常，一下子就活過來了，做了幾十年采購，他跟供應商談過不計其數的判，一旦對方語氣緩和下來，就有利于自己了，他立馬弓着身子湊到廠長身邊，嬉皮笑臉地說道：“廠長，我倒是有一道錦囊妙計，不知老闆要不要聽？”

韓勝利先生一聽他有辦法，就有了一點興緻，笑着說道：“唐經理，你有話直接說好了，别跟我賣關子，我年紀大了，腦子不好使，繞得太多，我頭暈，你快點說，直奔主題。”

“這個問題是質量問題，還得要質量部經理陳大衛出面來解決，廠長如果讓陳大衛的人去駐廠一個月，一方面可以幫助供應商梳理一下流程，一方面也可以幫助供應商把下質量關，對産品接受标準理解不清楚的地方，雙方質量部的人可以現場溝通解決。”唐老鴨心裏盤算着，原材料的問題，廠長一定會咬住不放的，他也很清楚自己的處境，自己跟供應商的瓜葛太多了，實在很難推動供應商改善，不過這個事情總得要有人站出來，他想了很久，還是把問題抛給質量部爲好，這樣日後出了質量問題，廠長也不可能再找自己了，黑鍋自然是質量部的人去背，他唐老鴨也就可以金蟬脫殼，樂得看質量部的人和供應商纏鬥出一個你死我活來。

“唐老鴨，供應商管理是你的地盤，質量部的人把手伸到你的地盤，你沒有一點意見？”韓勝利歪着腦袋問道。

“廠長，公司利益爲大，你看最近陳大衛在工廠裏推動體系文件梳理工作，表現得是多麽地優秀啊！他的人如果派到供應商那裏去，肯定會跟供應商把标準梳理得清清楚楚，标準清晰了，就不再有争議了，以後供貨質量就有保障。”唐老鴨看廠長的心情變好了，口若懸河的能力發揮得淋漓盡緻。

是的，陳大衛最近幹得風生水起，很有章法，讓他去供應商那邊表現表現，也未嘗不可。韓勝利先生心裏這樣想，于是他站起身子來，走到唐老鴨的身邊，輕輕地拍了一下唐老鴨的肩膀，說道：“唐經理，你的建議，我再仔細考慮一下，你先回去吧，死罪已免，活罪難逃，林曉華那五百塊優秀員工的獎金，我會從你下個月的績效工資裏扣除。”

這韓勝利廠長做任何事情都深谙收支平衡這條原則，從來都不會做虧本買賣。

五百塊，不就是五百塊的事情嗎？小意思啊！

那唐老鴨見廠長讓他先回去，心裏懸着的一顆石頭終于落了下來，就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嘴裏謙卑地說道：“謝謝廠長！”他說完頭也不回地轉身就離去了。

從廠長辦公室出來後，唐老鴨不斷地擦拭着額頭上的汗珠，腳下像踩着風火輪一般地快步地向着采購部辦公室走去，生怕廠長忽然又改變主意，将他又叫了進去。

回到采購部辦公室，他坐在辦公桌前，拿起扇子，不斷地給自己扇風，靜了靜心，然後從抽屜裏翻出一小袋鐵觀音，沖泡了一杯茶，端着那茶香四溢的杯子，走到了玻璃窗前，他的目光朝着質量部的方向望去，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