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下班的時候,王十一如同一尊泥菩薩一般,孤獨地端坐在質量部辦公室,四十五度角擡頭仰望着素白的天花闆發呆。
“王十一,你一個人還楞在這裏幹什麽啊?現在是下班吃飯時間。”是美女師傅楊玉娟的聲音,她的宿舍鑰匙落在辦公桌上了,不得不返回來拿。
“師傅,沒有什麽,隻是艾工走得太突然了,我一時間難以接受。”王十一心裏很難過,職場上的殘忍和黑白不分,讓他無法接受這個現實。
他想起了在艾萊克電子上班的經曆,自己本來是去做物料員的,結果還要兼職去做生産線的多能工,工廠出不了貨,老闆就克扣員工的加班費,大家都敢怒不敢言。
“王技術員,我也覺得艾書很冤枉,他太正直了。”楊玉娟惋惜道,在職場上,你太正直了,就很容易傷到别人,自己怎麽死的你自己都不明白。
“正直的人就應該被冤枉,被欺負嗎?”王十一反問道,他純潔的心裏還是難以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
多麽牛叉的一個人啊,技術精湛,處理事情的思路也非常清晰,簡直就是神一般的存在。
“王技術員,艾書不被冤枉,難道你要其他人被冤枉嗎?大老闆已經發了紅字郵件,那是必殺令了,總有人要流血犧牲。”美女師傅歪着腦袋,瞪着一雙大眼睛看着王十一,難道你想成爲替死鬼嗎?
總之發生在第九線的那起質量問題,不是艾書死,就是你王十一死!
躲過了這起災難,你應該高興才是!
“職場太殘酷了。”王十一聽到“必殺令”三個字,就覺得上空陰氣萦繞,在此之前,他總覺得外企是一個很好混日子的地方。
那種大王叫我來巡山的膨脹的感覺,一下子就消失了。
“艾書大學畢業才兩年,那麽稚嫩,怎麽能鬥得過那些在這家公司呆了上十年八年的老員工啊,工廠現在發生過的這些問題,以前不知道發生過多少次了,那些老員工早就油了,什麽借口那些老員工不會說啊?他們今天說的話,這麽多年來,他們不知道說過多少次,隻不過對新人來說,殺傷力緻命而已。”楊玉娟見王十一沒有想通,繼續說道。
王十一看了看她,心想這個美女師傅懂得也真多,真不是一個簡單的人啊。
“我覺得主闆燒機的質量問題解決了,而且是艾工解決的,他至少可以将功補過,不至于被炒鱿魚。”王十一還想爲艾書鳴不平。
“王十一,我同意你的說法,可這一切不是我們這些工廠小人物可以談論的事情,唉,工廠裏要是沒有出貨問題,生産部,質量部,倉儲部,報關組,大家見面的時候都會點頭問候,在一起工作時是多麽和諧多麽愉快啊,可是一旦出了問題,大家翻臉翻得比書還快,像是仇人一般,生活就是這樣,我已經習慣了,王十一,時間長了,你也會慢慢習慣的。”楊玉娟看起來已經看破職場的那些事兒了。
是的,他需要時間,需要慢慢習慣,習慣了就好了,打工也就不會這麽心累了。
楊玉娟說得沒有錯,第二天上班,當王十一手裏拿着質量計劃書走進車間的時候,老遠又看見了矮胖的生産班長胡治快步地走了過來,朝着他禮貌性地微笑點頭,一切又歸于平靜,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隻是,王十一在生産線執行檢驗工作的時候,再也找不到之前那種趾高氣揚的感覺了。
大王叫我來巡山,那隻是一場夢而已!
艾書的離去,讓王十一深深地體會到了職場的殘酷性,他一度萌生想重返樟井院子,過那種與世無争的生活,在半月水庫裏捕魚和蝦,在舂山上捉蛇,不過這種後悔,在第一個月的工資到手之後,又沒有那麽強烈了。
第二天早會,陳大衛看起來心事重重,眼睛裏布滿血絲,不過說話的時候,依舊還是那麽振振有詞:“大家應該都知道了,艾書走了,我跟大家一樣,也舍不得他走,他是我的左臂右膀,我是揮淚斬馬谡,迫不得已。”
牛盾盾一聽,眉頭一皺,心中就有點不舒服了,陳大衛竟然把自己的下屬艾書當做他的左膀右臂,他牛盾盾的位置擺在哪裏了?所以,艾書的離去,倒是少了牛盾盾的一塊心病,這個下屬太強了,下屬太強也不好啊,功高蓋主,也是大忌諱啊,所以在質量檢讨會上,他看着艾書丢人現眼也不願意施以援手。
帕金森定律分析得十分精辟,一個不稱職的上司,總是喜歡找平庸的下屬來分擔他的工作,他喜歡跟楊玉娟一起工作,雖然對生産部她很強悍,但是對他這個主管,卻溫順聽話得像一隻羔羊,甚至會在他寂寞的時候,爬到他的床上,讓他大爽一把。
“無論從工程技術的角度看,還是從處理質量問題的流程看,艾書都沒有錯,錯隻錯在倉庫,如果倉庫的不合格品及時退給了供應商,如果倉庫不發錯物料,就不會有這起悲劇發生。”陳大衛臉色有點難看,自己最有能耐的下屬走了,他能好受嗎?滿肚子的氣能不發洩一下嗎?
“當然,我不是爲我們部門說話,最近發生的質量問題,雖然是其他部門造成的,但我們作爲監管部門,守土有責,脫不開幹系,這起質量事故,暴露出我們的不合格品處理流程執行不到位,我們需要認真檢讨我們現在的作業流程,這樣才能從根本上防止不良産品發生的可能。”可能意識到自己說得有點過頭了,陳大衛也在自我反思中。
頓了頓,陳大衛又說道:“我們的管理體系漏洞太多了,防不勝防,出了漏洞,要殺要砍的還是你們這些下面幹活的弟兄,所以,工廠是時候需要系統性地進行漏洞修補,這樣才可以避免悲劇的重複發生。”他說這話,明顯是站在一個更高的高度來剖析艾書離職的深層次原因。
早會開完後,陳大衛經理就匆匆忙忙地走到了廠長韓勝利的辦公室。
“韓廠長,前天的事情,我想了很久!”陳大衛低着頭說道。
“你想了些什麽?”韓勝利斜着眼睛問道。
“我想再次梳理一下我們的流程文件,這樣各部門的職責就更加明晰了,避免大家以後繼續在灰色地帶扯皮。”陳大衛擡起頭來說道。
“陳大衛,你還記得我面試你的時候跟你說過的話嗎?我招你過來,就是看你在世界五百強外企做過,你對他們那一套熟悉,我需要你的經驗把我們的體系維護好,工廠就像一列高速奔跑的列車一樣,必須要在正确的軌道上運行,否則就會脫軌失控。”韓勝利喝了一口咖啡後,目光變得柔和了。
“明白。”陳大衛說道。
“那你放手去幹吧,隻要是正确的,我一定會支持你的,我現在忙,你還是其他事情嗎?”韓勝利說完,轉過身子去看自己電腦裏的電子郵件去了。
“謝謝廠長的支持!”陳大衛一身輕松。
一周後,在工廠的管理層會議上,已經精心準備了一番的陳大衛看起來意氣風發,又恢複了他世界五百強外企出身的那種高貴和自豪:“質量體系的一個重要思想是持續改善,我們的體系已經創建有五年了,這五年來,公司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可是我們的管理方式還是那套老模式,我已經給韓廠長請示了,我們是時候該動一動了。”
“我贊同陳大衛的說法,公司的體系文件是時候該動了,常常看見你們爲了工作上的一點小事争争吵吵,我知道你們是爲了公司好,可是整天争争吵吵,大家過得也不快樂,而且你們也争論不出一個名堂,沒有健全的體系約束,那就隻有靠我做裁判,我現在直接告訴你們,我這個裁判也靠不住,我也隻能給你們各打五十大闆,不讨好哪一方,可是這不是我要的做事風格,我們必須從源頭解決問題,把自己的那一畝三分地的界線劃清楚,是誰的過失就該誰打闆子。”韓勝利拉長着聲音說道。
廠長坐陣發話了,下面一片鴉雀無聲。
“下面我講講我的思路,大家有不同意見,請踴躍發言。”有廠長撐腰,陳大衛底氣足,說話的聲音也十分洪亮。
那一天的會議召開得十分順利,想到各部門的流程和職責将會更加清晰,這也就意味着老員工推诿責任的灰色空間明顯被壓扁了,陳大衛就想大喊一聲發洩一番,回到辦公室,他滿臉笑容,跑到牛盾盾的辦公桌旁邊說道:“我們馬上要扳回一城,不能老被他們壓着打!”
“老闆,今天開會有成果了?”牛盾盾問道。
“碩果累累,廠長親自給我們站台了,我們要借着這股東風,馬上啓動工廠的質量體系升級,堵住管理漏洞!”陳大衛意氣風發的樣子。
陳大衛的信心點燃了牛盾盾的工作激情,在走道裏遇見王十一時,牛盾盾特意把他拉到一邊,笑着對他說道:“王十一,咱們的陳大衛經理不愧是獵頭從世界五百強挖過來的,六西格瑪黑帶,真牛,今後看來,我們也可以擡頭做人,不會再給其他部門背黑鍋了。”他說話的時候一副揚眉吐氣的樣子,說完後特别地挺了挺腰子,硬是把一個平時的蝦米腰挺成一棵挺拔的白楊樹。
“牛主管,你有沒有感覺這一招出手出得有點晚了?”王十一低聲說道,還在爲艾書的離去難過。
“時機不晚,我相信正氣一定可以壓過邪氣的,我對未來充滿信心。”牛盾盾玻璃眼鏡後面的眼珠子閃着光芒。
那幾天,泰柯公司質量部所有的人都能感覺到陳大衛的興奮,那是絕地反擊後的興奮,不可抑制,雖然犧牲了艾書一員戰将,但他卻赢得了收拾這種破爛局面的機會和理由,他能不開心嗎?
有破就有立,大破必須有大立!
那一周星期五的下午,王十一正在辦公桌上做fsh bone dagra分析,突然聽見坐在最前面的部門文員婷婷大喊了一聲:“大家停下手來,有好消息公布!”
王十一擡頭一看,隻見穿着一身潔白連衣裙的婷婷站立着,正面向大家,眉飛色舞,手臂于空中亂揮着,興奮難以言表。
“今天晚上,我們部門所有的人都去石岩鎮中心吃飯,地點待通知!一個不能少,一個也不能缺席!”婷婷大聲喊道。
“真的嗎?”一個女聲喊道,王十一擡頭一看,是師傅楊玉娟,隻見她睜大夢幻一般的大眼睛,顯得是那麽的清純可愛,畢竟才二十二歲,還在愛做夢的年齡。
“老子要吃東坡肘子!”一句四川話飄了過來。
王十一一聽,哼哼,這麽說我是要點臭豆腐了,不不不,熱幹面,我最近瘋狂地愛上了熱幹面。
“我等這一天等得太久了,這幸福來得太突然了!”一個女檢驗員走了進來,如同詩歌朗誦一般聲情并茂地喊道。
“告訴大家,今晚上的部門聚會是陳老闆掏的私人腰包,大家一定要讓陳sr吃好喝好!”部門文員婷婷又大聲說道。
“其他事情幹不來,喝酒的事情,我包了!”一個高個子男檢驗員粗聲粗氣地喊道。
“我陪老大吃好就好了,你們大家都知道我是一個吃貨!”楊玉娟大聲喊道,她在喊“吃貨”那兩個字的時候,特意停頓了一下,然後把聲音拖得很長,惹得大家“哈哈哈”地大笑了起來。
“陳老闆車子的副駕駛位我已經預定好了,你們不要再跟我搶了!”部門文員婷婷說完,轉過身子,一屁股坐了下去,王十一看見她後面的那根馬尾辮子,在空中興奮地甩了好幾下。
有飯吃了,所有的煩惱一下子都抛到腦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