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磨車間早會一般都控制在五分鍾之内。
楊主管深知安全生産,警鍾長鳴,他的前一任就倒在了這上面:“打磨抛光的時候,大家給老子多長點心眼,車間裏到處都是鋼和鐵,你們是鬥不過它們的,早上來的時候,我看你們是一個個四肢健全,下班的時候,别給我整出個缺胳膊少腿來!”
安全教育完成後,楊主管簡單地談了一下生産交貨和品質的問題,大家以爲要散會了,隻聽見楊主管咳嗽了一聲,朗聲說道:“王十一,你最近表現不錯,上來談一談自己的感受!”
第一次被領導點名發言!
長這麽大了,讀書的時候,從來沒有因爲學習突出被老師點名表揚過。
打工沒有多久,就破記錄了!
王十一有點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那些打磨工眼睛齊刷刷盯着他,都投過來了羨慕的眼光!
王十一摸摸自己的後腦勺,從隊列裏走了出來,說道:“各位師傅,早上好!”
他說完,摸了摸自己的腰:“打磨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彎着腰打磨,腰痛,我做了一個簡單的工作台,站着打磨,腰不痛,效率就提上來了!”
“站着打磨?”一個老男人如夢方醒!
“彎着腰打磨,把老腰搞痛了,回去跟老婆都辦不了事了!”一個老男人唉聲歎氣。
“年輕人,有想法啊!”沈斌豎起大拇指贊歎道。
王十一的話,如同油鍋裏掉進了幾滴水,在人群裏立刻炸開了。
“我跟老鬼起初懷疑王十一在造假,經過觀察發現,他是清白的,他是憑自己的智慧和本事拿到第一的,好的方法要學習,我們要把王十一的工作經驗推廣開來,提升大家的效率!”散會前,楊主管大聲喊道。
散會後,大家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二根這時候朝着王十一走了過來。
“二根兄,有事嗎?”王十一問道。
“王十一,你早會上說了點啥子啊?”二根有點生氣的樣子。
“把自己的成功經驗,分享給大家!”王十一正在興頭上,剛才主管在大家面前公開表揚了他,他很有成就感。
大人物需要成就感,小人物也需要啊!
“唉!你真傻啊!”二根歎了一口氣。
“是嗎?”王十一忽然意識到什麽。
“你一句話說出來容易,不過,這個月你到手的第一名,五千塊獎金,就這樣泡湯了!”二根搖了搖頭,轉過身走了。
是啊!大家都用打磨台站起來打磨,他王十一還有什麽優勢呢?
想到這裏,王十一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然後傻傻地笑了起來。
二根的擔心,果然成爲了現實,站立起來工作的沈斌,又恢複了昔日越戰英雄的風采!把王十一遠遠地抛在了身後。
當初責備王十一打磨台礙事的沈斌,見自己重新回到了榜首的位置,拍了拍王十一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道:“你是對的,還是打磨台好使啊!”
從榜首上跌下來,你一言不發,重回榜首了,你開始活過來了,話也多了。
“今天要好好地幹一幹,這個月發獎金的時候,王十一,我作東,請你好好地喝上一頓!”沈斌說完,哈哈哈地大笑了起來。
别得意!超越你沈斌,一定還有辦法!
排行榜第一,我王十一決不會輕易放棄!
王十一正在思忖着該如何再次超越沈斌的時候,就聽見車間裏議論紛紛。
“你看,那個是剛入職的本科生!”
“本科生就是不一樣,戴着眼鏡,好有學問的樣子!”
“讀那麽多書,不戴眼鏡,怎麽可能?”
在一群老男人的議論聲裏,王十一擡起頭來,看見人事文員小麥領着一個年輕人走了進來。
他們一道走進了打磨車間辦公室隔壁的品質部門。
那個年輕人,就是品質部新招聘過來的工程師蔡才。
蔡才本科畢業,放眼整個邁特五金廠,也就他一個本科生,堪稱稀有動物,品質部包括經理在内的其他所有管理人員,都是從生産線提拔上去的,文憑最高者不過中專而已。
讓老男人們想不明白的是,本科生蔡才爲什麽會委身到邁特五金廠。
二零零零年的本科生,不像今天一樣滿大街跑,因爲稀有,所以珍貴,本科生出來打工嘛,都喜歡往關内跑,那邊工資高啊,即便是呆在關外,那也得要選好一點企業,比如皇家飛利浦,泰科電子,三星電子等等,在深圳投資的著名企業多的是,這邁特五金廠不要說在深圳,就是在石岩,也沒有人知道,應人石打工的,最多一成人聽過這個廠的名字。
所以,本科生蔡才的到來,很快就引起了邁特五金廠老男人們的注意,一下子就成了工廠裏明星一般的人物。
接下來的幾天,蔡才下了幾次車間,自我感覺很不錯!
那一天,他是在一片崇拜的目光中,走進了生産車間,他之所以喜歡在車間晃蕩,是因爲他喜歡聽老男人們的感歎。
“本科生,咱廠裏面也就這麽一根獨苗,放在舊社會,應該是一個秀才!”一個老男人說道。
“本科生應該相當于舊社會的舉人吧。”另一個老男人拉高聲音說道。
“我兒子今年高三了,要是能考上本科就好了,唉,可惜他不是那塊料,看來,也是拿打磨機的命!”一個蒼老的聲音感歎道。
老男人們的話,無不洋溢着發自内心的極其樸素的贊美,這贊美這聲,是低低地,在喧鬧的車間裏,耳朵是很難撲捉到的,但是隻要豎起耳朵,認真去聽,那聲音卻又是清晰地。
老男人們的贊美聲,就像徘徊在車間外的春風一般,讓蔡才感覺到溫暖。
“打磨工又怎麽了?爺手裏的貨,洋鬼子都在用啊。”是二根的聲音,那聲音很大,如同晴空裏一聲霹靂,炸響在車間的上空。
車間裏的那些老男人們都擡起頭,将目光投向了二根。
王十一也擡起頭一看,隻見二根光着膀子,汗水正在他健碩的肌膚上歪歪扭扭地寫着字,不遠處,五十歲上下的壓鑄機的操作員,已經将上衣脫掉,露出了啤酒肚腩來。
二根在空中有力地揮舞了一下手裏的打磨機,像是古戰場的旗手揮舞手中的旗幟一般,很是得意。
那高高舉起的打磨機,自然也吸引了蔡才的目光,他低着頭,默默地走了過去,心裏想,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打磨工,一會兒有你好看的,居然敢在我本科生面前出風頭。
下午,車間裏面更加悶熱了,二根感覺背上有兩個太陽在亂跳,就走到工具櫃裏,拿出盛水的口杯,往肚子裏灌了一杯子水,然後走到工業風扇旁邊,蹲下身子,吹一陣風,感覺舒爽了很多。
當他回到工位的時候,本科生蔡才輕輕地拍了拍他裸露的肩膀,另一隻手裏捏着一個亮閃閃的門把手,在二根眼前照了照,仰着頭顱說道:“師傅,你剛抛光的那箱子貨品質不合格,表面有可見砂孔。”
二根一見要對他的産品判退,罕見地雙手插腰,跟本科生蔡才打起口水仗來:“什麽?砂孔就要判退?誰告訴你的啊?”
他語氣強硬,好像是在質問。
“你看檢驗标準,你這産品表面沒有抛光好。”蔡才說完,就取出工位上懸挂的作業指導書,用手在上面指了指,白紙黑字,你敢不認嗎?
“你不要跟我談标準,老子在這個廠幹了五六年了,你一個新來的也配跟我談标準?”二根大聲喊道。
“不談也可以,我也懶得跟你談,退你的料就是了。”蔡才說完,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一個抛光工也這麽嚣張,不退你幾次貨,你是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奶奶的,自從你龜孫子負責這邊的産品檢驗,老子這個月的計件工資才幾天就少了一百塊,要退貨,沒門,叫你們主管過來确認下。”二根沖着那背影吼道。
“你等着。”那背影抛出的話十分生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