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我推開圖書館大門,就被冷冷的空氣刺激得打了一個噴嚏。
今年北方的雪似乎格外多,隔一段時間就要下一場,我們結束支教離開小王村的那天,也下着這樣的大雪,整個小學的小毛頭們和王村長就踩着沒過腳踝的雪,把我們一路送到了村口。
那天坐上拖拉機之後,我和蘇曉别過臉,故意不去看娃娃們紅彤彤的小臉上挂着的一串串淚珠,直到拖拉機開出很遠,恍惚還能在山巒間聽到幾個娃娃扯着嗓子喊“老師再見”,聲音稚嫩,帶着壓抑不住的哭腔。
回到學校其實并沒有多久,再想起在小王村的那三個星期,卻恍然像一場夢,雖然小王村在記憶裏的顔色總是灰突突的,但那段時間留在腦海裏的印象卻是五光十色,像每一個生機勃勃的小娃娃一樣,帶着濃濃的朝氣和希望。
“安亭,安亭?!”
我正一邊往宿舍走,一邊想着小王村的娃娃們,被對面的聲音一喊,才猛然回過神,生生停下腳步,險些撞到面前的人身上。
“想什麽呢,眼神呆呆的,還自己在那兒傻笑?”
面前站着的是我們年級的輔導員,他一隻胳膊下夾着一沓資料,抽出另一隻手沖我擺了擺,“來來,安亭,過來陪老師走一段,我得去主樓開會,慢點該遲到了。”
看來真是快遲到了,他說這些話的檔口,腳步都沒停下來,越過我直直往前走,又生怕我沒跟上,扭着頭招手示意我跟上去。
輔導員老師是北方人,口音裏帶着北方人的豪爽,個子也頗高,大長腿邁出一步,抵得上我兩步。
我轉過身,小跑着跟了上去。
“考慮得怎麽樣了?”
我想了想,明白他問的是出國交流的事,我剛從小王村回來的第一天,就被他叫去辦公室詳細安利了一個去美國藤校交流半年的機會。
按他的說法,像我這種保完研的人,是如今院裏面最閑的人,下半學期閑着沒事兒去名校交流一下,再完美不過。
從理智層面來講,這确實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但從感性層面來講,我又莫名其妙地不太想去,爲什麽呢,自己也說不清楚。
見我不說話,他歎了口氣,“你們這些孩子,真不知道是怎麽想的,這麽好的機會,不趕緊狠狠撲上去抓住,還等什麽等?!旁的人忙着考研、考公務員、找工作也就罷了,你這保研都闆上釘釘了,這麽好的機會不去試一下是什麽意思?”
“我愛國啊,老師!”我胡亂回了嘴。
輔導員白了我一眼,“是你傻,還是把我當傻子?到底什麽理由?”他低頭看了下表,腳步又加快了一些,我瞬間又被他落在後頭一大截,趕緊又小跑着跟上。
“舍不得男朋友?”
這個問題問得我一愣,我會是因爲舍不得許亦楠潛意識裏才不想去的?
“你那個男朋友是很優秀,你舍不得離開也能理解。但他優秀是他的事,作爲你自己,也要考慮考慮怎麽讓自己更優秀一點。”
我張了張嘴,不知道爲什麽,一句“我沒舍不得”始終沒有說出口。
輔導員又歎了口氣,“不要太任性了,這麽好的機會錯過了肯定要後悔,明天你去試一下,怎麽整得跟誰逼着你似的,這麽多人瞪着眼睛等着搶呢,你以爲去了就肯定能選上?!”
這句話倒不假,又是面試又是筆試,而且考試就在明天,我一點準備都沒有,去了也是大概率被碾壓。
這麽想着,我又落後了一截,輔導員一邊加速往前走,一邊回頭對我說,“我給你報名表交上去了啊,明天10點别忘了準時去203面試。”
什麽?我懵了,以前怎麽沒發現我們輔導員居然是這種霸道總裁作風?
“老師,我沒準備啊……”我想小跑着跟上去,他頭也不回地朝後頭擺了擺手,“那就現在回去準備下,好好準備聽到沒,沒選上也得給我當個優秀的分母!”
我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着輔導員大步流星地走進了主樓大門,空出來的那條胳膊一甩一甩的,看着很有那麽點得意的意思。
這個名額真的有很多人在觊觎?我有些懷疑了,依我們輔導員這種強買強賣的态度,不會是沒什麽人報名吧?
想想又不至于,怎麽說也是個藤校,即便隻交流半年,在簡曆上也算金燦燦的一筆,怎麽也不至于無人問津。
罷了,我把兩隻手縮進口袋裏,又原路往宿舍走,心想,他這麽賣力推銷,不知道有什麽壓力,就賣我們霸道輔導員一個面子,明天去當個優秀的分母好了。
走到宿舍門口,頭發上已經落滿了雪,路過宿管室門口的時候,宿管阿姨打開小窗戶叫住了我,“安亭,正好你回來了,那邊那個人找你。”
我順着阿姨的目光看過去,看到大廳的長椅上坐着一個人,見我轉頭看她,便摘掉了臉上的墨鏡,歪着嘴沖我懶懶地笑了笑,竟然是遲曉靈。
“很神通啊,竟然找到我宿舍來了。”我慢慢挪到她面前。
遲曉靈歪了歪嘴角,“這個世界上還沒有我遲曉靈打聽不到的事情。”
“厲害了,遲爾摩斯。”
遲曉靈不大用力地睜着眼睛,斜看了我一眼,“我最讨厭的就是你這個狡猾勁兒,自作聰明!”
她這話說得莫名其妙,卻也沒給我回嘴的機會,又接着說,“每次都信誓旦旦地跟我說和許亦楠的關系多麽清白,現在你還打算怎麽說?”
看來她是知道我和許亦楠的事了,我笑了笑,“以前确實清白,現在渾了點。”
遲曉靈皺着眉頭,應該是在咬牙切齒,兩邊的腮幫子緊繃着,她沉默了一會兒,看起來是努力把要爆發的情緒給壓了下去。
“我過來也不是跟你扯這些沒用的,”她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不過是想來問問你,知不知道許亦楠最近在德國忙什麽。”
我隐隐料想到,遲曉靈能甘願冒着大雪找上門來,大概是知道了許亦楠在德國的什麽事,而且想必對這件事帶來的效果很有信心。
“想知道你可以自己去問許亦楠,來問我不合适吧?”
遲曉靈嗤笑了一聲,“我遲曉靈想知道的事情還需要過來問你?”她把視線鎖在我臉上,接着說,“許亦楠有沒有讓你和他一起移民德國?”
盡管我在心理上做了充足的準備,但也完全沒有料想到她會問出這個問題,移民德國,許亦楠一句靠邊的話都沒有提過。
仔細觀察了我的反應,遲曉靈就施施然地笑了,嘴角透着淡淡的鄙夷,“鬧了半天,你竟然不知道,他要移民了,難道沒有和你提過?”
許亦楠,要移民?這有點荒唐了……我們下午剛剛通過電話,許亦楠還在努力說服我讀研的時候不要再申請宿舍。
本以爲她起碼會找到個靠譜些的事情來刺激我,沒想到卻是這麽個荒誕的說法。
見我不以爲然,遲曉靈也不急。
“這就解釋得通了。”她摘掉兩隻手上的皮手套,從跨在胳膊上的提包中拿出一個信封,又從信封中拿出一張照片遞到我面前。“看來許亦楠對你也并沒有多麽認真。”
遲曉靈的話絕對不能放在心上,我在心裏對自己說,但眼神還是被照片上的兩個人吸引住了,是許亦楠和cathere,他們正從一座大樓前的台階上往下走,兩個人的頭都微微偏向對方,cathere在對着許亦楠的耳朵說話,許亦楠的臉上帶着溫和的笑容。
“他們兩個在德國可是形影不離了,我德國的朋友還和我說cathere是許亦楠的女朋友,我本來不信,畢竟國内還有一個你。現在看來我德國朋友的話倒不一定那麽不靠譜。”
遲曉靈伸出另一隻手,指了指那座大樓上的一串字母,“知道這幾個詞是什麽意思嗎?這是移民局,他們從移民局辦了手續出來。”
我擡眼看着她臉上得意的笑容,心裏在告訴自己不能相信她的話,但看着照片上的兩個人親昵的姿态,還是覺得慢慢被一股窒悶的情緒籠罩住了。
遲曉靈把照片重新裝回信封,放到包裏,她嘴角噙着笑,不急不慌地重新戴上皮手套,“安亭,你不會是和我一樣,也惹惱過許亦楠吧?”
我想了想,明白了她的意思,遲曉靈是在暗示我和她中學時候一樣,都在被許亦楠懲罰。
這個想法太可笑了,用這麽個拙劣的猜測來挑撥離間更是可笑。
“我不說你也應該料想得到,我心裏會覺得你這個說法多有意思吧?”
遲曉靈微揚起下巴,看了我一會兒,“愛情确實會讓人盲目,我自己也是盲目過的人了,當時的我也和你一樣,相信他打心底裏是喜歡我的。”
“當然,他也可能是喜歡你的,不過連移民這麽大的事都不告訴你,你自己就要考慮下是爲什麽了。”她擡手攏了攏耳邊的卷發,動作有些慵懶,“喜歡,但又不夠喜歡?喜歡過,又喜歡上了别人?畢竟那個cathere連我都自愧不如。哎,可能性真的很多!”
我低頭笑了笑,“你不會是拿着這麽張照片,就想把我們兩個拆開吧?會不會有點搞笑?”
遲曉靈慵懶的神色略有些僵,“不相信我,你可以自己去弄清楚他到底有沒有辦理移民,我遲曉靈說的話,向來都不是捕風捉影。”
我搖了搖頭,“沒有必要問,他一心想着回國,不可能移民。”
遲曉靈歪着嘴笑了笑,露出些憐憫的神色,“也是可憐人,别人說什麽就信什麽。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以免陷得越深,傷得越重。”
我緩緩吸了口氣,“遲曉靈,我和你不一樣,知不知道不一樣在哪裏?”
遲曉靈臉上得意的神色慢慢頓住。
“我和許亦楠認識了十幾年,了解他的爲人,你呢不管聲稱自己有多愛他,其實從來都不了解他,才會把這麽荒唐的臆想拿出來宣揚。”
遲曉靈的臉沉了一會兒,又突然咯咯笑了出來,“不知道是給他找理由,還是給自己找理由,随便你怎麽說吧,不要把自己都騙住了就好,你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自己最清楚。”
她又瞥了我一眼,從包中拿出墨鏡重新戴到臉上,轉身走到宿舍大門口,一把推開玻璃門,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一點點消失在門外愈下愈烈的大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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