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擡眼盯着對面許亦楠的側臉,他正坐在桌子前對着電腦處理文件,大概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一直敲鍵盤的手指頭停了下來,轉過頭來看我。
“怎麽了?”他擡手捏了捏我的下巴。
“剛才你的手機都沒電了?”
許亦楠“嗯”了聲,擡手指了指角落裏,那邊有三個手機正連在充電線上充電,“從德國出發太急,又馬不停蹄地趕過來,沒顧上充電。”
好吧,好像也解釋得通。
“爲什麽要整出這麽多手機号?記得你以前一直都隻用一個手機号碼。”
許亦楠頓了頓,長長的睫毛在陽光下像一把小扇子似的扇了幾下,“想把工作電話和生活電話分開。”
他擡手把我拉到跟前,“還有什麽問題接着問吧。”
他的臉離得很近,氣息撲在我臉上,搞得我很不自在,“問個問題不用離得這麽近吧。”
“難得見你露出這種小媳婦姿态,當然要看仔細些。”
“小、小媳婦姿态?剛剛那幾個問題多正常啊,怎麽就像小媳婦了?”
許亦楠彎起嘴角笑了笑,低頭在我額頭上親了一下,“工作的電話越來越多,忙起來沒辦法每個都接,但不管多忙,小媳婦的電話一個都不想漏掉,不然某個小媳婦生起氣來,我會心疼的。”
是這個原因嗎?是,不想漏掉我的電話?
“某個小媳婦?你這是還有很多個怎麽地?”我佯裝生氣地說。
許亦楠笑了一聲,把我擁到懷裏,“隻有一顆心,也隻有一個小媳婦。”
我靠在他的懷裏,心裏一邊暖洋洋的,一邊還是忍不住覺得怪怪的,雖然聽起來似乎解釋得通,但又總覺得哪裏不對勁,一時又想不出究竟是哪裏。
蘇曉和詹魏陽上午一直有課,直到中午吃飯的時候,才和許亦楠見上。
“這上午雖然一直沒看到你,不過你可是在咱這兒攪起大風浪了,王村長都找了我兩趟了。”詹魏陽坐在許亦楠旁邊,斜着眼睛瞅着許亦楠。
“王村長說的事你不用操心。”許亦楠淡淡地說。
詹魏陽挑起眉毛,被許亦楠看了一眼又壓了回去,“行,這種小事兒相信你能解決。”
從見到許亦楠開始,蘇曉的神情就一直有些不自然,她總是在我不看她的時候偷偷瞟着我,等我轉頭看她,又挪開眼神。
我狐疑了一會兒,就明白她爲什麽做賊心虛得這麽明顯了。
今天上午一直被各種事情攪和着,沒有和許亦楠問出來他怎麽找到這裏,但其實仔細想想也能猜到個不離十。
我來這裏連家裏的老母親都沒敢告訴,能準确知道我在這個村子裏的這個小土疙瘩上的,也就隻有蘇曉和詹魏陽了。
許亦楠能找到這裏必然是從他們兩個中的某個人拿到的消息,再加上蘇曉這心虛地昭然若揭的表現,準是她沒跑。
我本來想拉着她到一邊好好說道說道,但再想想這件事主犯還是許亦楠,要說道說道還是得從他開始下手。蘇曉這一會兒擔心得臉都有點微微泛紅,還是先不去擠兌她了。
王村長在我和蘇曉房間的旁邊又單獨辟出一個房間給許亦楠住,很用心地往裏頭添置了一些生活用品。
我一個下午都有課,一直在各個教室間竄着,許亦楠就在房間裏頭辦公,雖然從早上到現在我們兩個人相對的時間不多,也能感受得出他真的很忙,手機幾乎是隔一會兒就要響一下,有的電話接了,有的他拿起來看一眼又放回桌上。
到了晚上就更是忙,中國的晚上正是德國的工作時間,他幾乎是被定在電腦前離不開。
備完第二天的課,已經到了晚上九點多,許亦楠那邊還在火熱地開着電話會。
見我進了門,他拉着我坐到他旁邊,一隻手摟着我的胳膊,另一隻手在鍵盤上敲敲打打,嘴裏一會兒講中文,一會兒又變成德文,一會兒一句話裏面既有中文又有德文。
我撐到接近十一點,眼皮就開始打架,遛回房間睡覺了。
本想着他晚上睡得晚,爲了配合德國的工作時間,估計一晚上都沒機會睡覺,第二天上午得用來補覺了,沒想到在我早上抱着書路過他房間門口的時候,他突然拉開門,把我拉到房間裏。
他的衣服頭發都很整齊,看起來從昨晚到現在一直都沒有睡。
他把我手上的書接過去放到桌子上,臉上神采奕奕的,就好像甜甜地睡了個好覺一樣,看起來精神得很。
“你都不用睡覺的嗎?”我擡手揉了揉他的臉,心裏突然有點酸,昨天來的路上已經是很久沒睡,又因爲霸王爺的事兒波折了一上午,昨天下午到現在就一直在辦公,這簡直是機器人的節奏。
他沒有說話,露出了個讓人心顫的笑容後,低頭覆到我的唇上。
他可能真的是機器人,我暈暈繞繞地想,這精神哪裏像一個幾天沒睡的人。
直到外面響起了上課鈴聲,他才不大情願地從唇上離開,“今天不要離開學校,下課沒事就到我這裏,實在要離開學校一定要告訴我。”他在我耳邊低聲說。
“爲什麽?”我迷迷糊糊地問。
他捏了捏我的下巴,“快去上課吧,上課鈴聲可是都響過了。”
“啊糟了,晚點小毛頭們又該跑出來找了!”我晃過神來,匆忙拿起桌子上的書,拉開門沖向教室
身後傳來許亦楠低低的笑聲。
前兩節課下課之後,一直被幾個小毛頭纏着問些問題,還有一個小姑娘專門過來拉着我聊天,直到第三節課下課,才有了點時間。
許亦楠早上說的那幾句話我總覺得很奇怪,好像是在擔心什麽事情。
走出教室,我直接朝着許亦楠的房間走過去,隻是沒想到這次又被攔住了。
詹魏陽迎面腳步匆匆地往這邊走,走到我對面就伸手把我攔了下來,“上午你上課的時候,王村長來過了,說,”他頓了頓,“說省裏來電話了,讓霸王爺明天之前趕回省裏到崗。”
“霸王爺要走了?”這個消息太突然了,記得之前聽王村長說過,霸王爺還想把他手上一個什麽事兒整完了再走,聽起來還要一段時間,怎麽突然間就要走了?
“這個電話來得倒挺是時候,”詹魏陽不知道在想什麽,臉色沉郁了一下又微微露出些笑,“還好有能制住他的,倒省去了咱們麻煩。”
霸王爺居然要走了,這,真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啊!
詹魏陽匆匆進教室上課去了,我待在原地,被這個突然的好消息震驚地沒晃過神。
他這一走,我在這邊的所有麻煩都迎刃而解了。
我沒愣神多久,就被拍醒了。“小安老師?”
拍我的是三年級的一個小毛頭王壯壯的媽媽。
“壯壯媽媽怎麽來了?”
“小安老師啊,能不能麻煩你幫個忙,”王壯壯媽媽臉上的神色很焦急,兩隻手緊張地揪在一起,“剛才找了王萍萍老師,她說下節有課。”
“您别急,有什麽事情需要幫忙?”
“是壯壯他奶奶,這段時間一直病在床上,都說快不行了,今天她老人家不知道在哪裏扯出一張紙,非讓我讀來聽,我,我不認字兒啊!”王壯壯媽媽急得臉都紅了,“他奶奶急得拿着拐杖使勁兒敲炕,我心裏頭慌啊,可别給急過去了!”
“是想讓我去讀給壯壯奶奶聽?”我扶着她的胳膊,安撫了她一下。
“對對,”王壯壯媽媽反手抓住我的手,“小安老師可以嗎?再晚點,再晚點,我怕……”她聲音都有些嗚咽了。
我剛好第四節沒課,就拍了拍她的手,“沒問題,壯壯媽媽你稍等一下,我馬上就來。”
我小跑到許亦楠屋子裏,他正在背對着門打電話,不知道在讨論什麽問題,語速很快,我輕輕喊了一聲,他也沒聽到。
我迅速琢磨了一下,許亦楠讓我離開學校随時和他報備,大概是想随時都能找到我,王壯壯家就在土疙瘩下面,走過去估計也就兩三分鍾,一來一回用不了多少時間,他這通電話看着就還要打很久,等他有時間找我的時候,我估計都回來了。
我又轉頭看了眼急得原地打轉的王壯壯媽媽,轉身關上屋門,和王壯壯媽媽一路小跑到了她家。
看了那張字條我就有點哭笑不得了,“壯壯媽媽,這是張借條,是一個叫王金國的人借了一個叫王自翔的人五百塊錢,看這日期,還是1996年借的。”
我剛說完,躺在床上的壯壯奶奶就跟着直點頭,扭頭去跟壯壯媽媽眨眼睛。
“王自翔是我公公哩,原來金國大伯還欠着我公公錢哪!96年五百塊錢可不是個小數目呀!”壯壯媽媽說。
躺在床上的壯壯奶奶接着點頭。
“娘你是想讓我們去把錢要回來?”
壯壯奶奶使勁兒點頭。
“行,等壯壯他爹回來了,咱們就去找金國大伯要。”
壯壯奶奶像樹皮一樣的臉上,擠出些笑容,緊繃的全身也跟着放松下來,她伸出手朝屋外面指了指。
“咋地娘,你想出去坐坐?”
壯壯奶奶抿着凹陷的嘴巴點着頭。
壯壯媽媽臉上露出些難色,“壯壯他爹不在,我一個人擡不動你哩。”
壯壯奶奶一聽,臉上那點笑就縮了回去。
“那個,要不我來搭把手?”我在一旁弱弱地問。
于是我和壯壯媽媽一起配合着,把老人家擡到了屋後頭的木頭椅子上。
老人家雖然身子不重,但全身使不上力氣配合,我倆擡着還是很費了些力氣,再加上又一直提心吊膽擔心不小心把老人家摔着了,等把她平安放到椅子上,我後背已經微微出了些汗。
屋外的陽光照到老人家的臉上,老人家慢慢閉上眼睛,又扯着臉上深深淺淺的皺紋,露出了些笑容。
老人家的表情很滿足,像是遇到了可以幸福一輩子的事情。
我擡手把散落在她臉上的一縷花白頭發挪到耳側,心裏也跟着她高興起來。一直知道小孩子的幸福很簡單,原來老人家的幸福也很簡單。
我蹲在她旁邊,臉上也跟着她一起微微笑着,等擡頭看到菜園子外面的土路上停着的那輛車,臉上的笑就僵住了。
那輛車我沒有見過,但車窗上的那張臉我太見過了。
“哎?那不是咱聞縣長嗎?”壯壯媽媽說,“聞縣長換車了?”
霸王爺坐在車後座,面前的車窗完全搖了下來,他偏着頭看着我們的方向,眼睛被陽光照得微微眯着。
我不确定他這是在看我,還是在看旁邊的壯壯媽媽,還是壯壯奶奶。
他一動也不動,臉上的表情也像是凝固了。
這麽隔空對視了一會兒,我覺得有點奇怪,他這不動也不走的是幾個意思?
想了想,突然就有點明白了,詹魏陽說他明天之前就要回省裏了,所以今天會不會是專門過來……我大言不慚地想,專門過來看看我?是要,默默地道個别?
不知道爲什麽,大概是冬日暖陽太柔和,也可能是周圍靜悄悄的環境太煽情,這麽看着他,我竟然聯想到了電視劇裏經常出現的男二人設,就是離開前默默地看女主最後一眼,然後帶着深情默默離開的那種。
“聞縣長!”壯壯媽媽突然大叫了一聲,我正沉浸在自己幻想的劇情裏面,生生被她吓得一抖。
她朝霸王爺頗爲熱情地招着手,臉上也笑得十分熱情。
面對這麽熱情的村民,霸王爺連個意思一下的動作都沒有,他轉回頭,慢慢地搖上車窗,銀灰色的小轎車揚長而去,在車後頭卷起一條黃土尾巴。
“我看你好像不怎麽怕他?”
我看着壯壯媽媽點着腳尖追着車尾巴看的樣子,心情有點複雜,按照拖拉機王大叔的說法,我臆想中霸王爺進村的景象,應該類似于鬼子進村的效果,哪裏想到居然會有人這麽熱情地想迎上去。
“聞縣長是好人哩,年初壯壯他爹拉煤傷着了,我們家沒錢去醫院治,他還讓小雷子給咱們送錢呢,聽小雷子說,那可不是縣裏的錢,是聞縣長自己掏腰包,後來他還整了集中運煤,現在咱隻管運煤,不愁賣,可比以前舒心多了!”
說起霸王爺,壯壯媽媽臉上都是敬仰和崇拜的神色,看起來恨不得想像拜神一樣對着他拜拜,簡直和王大叔說的不像一個人。
看着壯壯媽的反應,我突然想,我們幾個把霸王爺想得那麽可怕,是不是被王大叔誤導了?霸王爺其實不是個那麽土匪狀的霸王爺?不然昨天我和許亦楠當面怼了他,他怎麽會這麽默默的就忍了呢?
我擡眼看了看對面黃土路上還零星飄在半空的塵土,他換了車,應該是要坐這輛車回省裏了吧?
想想也有點可笑,直到他走了,我始終也沒弄明白,這個霸王爺究竟是個怎樣的霸王爺。
走出王壯壯家,已經接近放學時間,遠遠能聽到土疙瘩上傳來娃娃們的吵鬧聲。
沿着土疙瘩下面的路走了沒幾步,就聽到身後傳來點輪胎摩擦泥土地的聲音,我往路旁邊讓了讓,這條路窄,準備等着車過去再走。
哪裏想到,我停下來了,後面的車也停了下來,我還沒來得及轉身看清楚狀況,就被從車門裏伸出的手卷進了車裏,撞到了一個人身上。
看到這個人的臉,我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低頭瞥了我一眼,附身越過我把車門關上,低沉着嗓音沖着司機說,“鎖門,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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