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被王村長坑了,他不肯提前告訴我聽課的是霸王爺,想必就是怕我知道了幹脆躲開,不來上課。
沒想到王村長有點腹黑啊。
做了虧心事,王村長隻在我進教室時對着我尬笑了一下,說了句,“安亭老師開始講課吧!”之後就到處轉着眼,再也不看我。
霸王爺就像一個大爺一樣,自顧自地坐得潇灑,坐出了一副土匪窩子大當家的氣勢,隻冷着眼松松地盯着我,半個字兒也沒說。
被坑了我氣也不大順,隻當後面兩大坨不存在,和平時一樣打開課本,開始講課。
一開始後面這位大爺還滿臉冷酷地盯在我臉上,但沒過多久就坐不住了,這一節課下來,換了無數個姿勢,左架二郎腿,右架二郎腿,左撐胳膊,右撐胳膊,甚至還在後面站了幾分鍾,四十多分鍾的時間可把這位大爺熬得夠嗆。
我本來以爲聽得這麽痛苦,指不定課上不到一半他就得摔門出去,沒想到他竟然生生熬完了一節課。
直到下課鍾聲響了,他伸胳膊伸腿的動作才停了,又恢複了那副倨傲的神色。
“下課了,同學們可以出去活動一下。”我合上課本。
“等等!”從始至終一句話也沒說的霸王爺終于開口了。
剛站了一半的小毛頭們又都坐了下去,紛紛轉頭去看霸王爺。
“那個!站起來!”霸王爺擡手朝最後排一個角落指過去,指到一個頭發支棱的小男娃身上,“你們老師講得怎麽樣?”
我本來抱着書準備出去了,這會兒隻能又把書隔回桌子上,霸王爺這,還準備現場來個客戶滿意度調查?
小男孩“呼啦”一下站了起來,擡手使勁揉了揉眼睛,臉上的表情有點懵,“啥?”
王村長急得差點站起來,“你個傻娃子!縣長問你老師怎麽樣?”
小男孩兒轉頭看了看我,鼓着紅臉蛋兒笑開了,“安亭老師漂亮啊,我奶說長得跟仙女兒一樣!”
全班毛頭們就哄笑開了。
王村長猛地竄起來,想去敲小男孩兒的腦袋,沒想霸王爺突然伸出手,又把王村長摁回凳子上。
“長得漂亮還用你說,誰沒長眼看不出來?”霸王爺的語氣裏帶着慣常又痞又冷的音調。
聽到這句話,王村長跟受驚了一樣,猛地擡頭看了霸王爺一眼。
和霸王爺對上眼,王村長趕緊縮回眼神,去瞪那小男孩兒,“縣長問你安亭老師課講得怎麽樣,你個小混球,說什麽混話呢!”
小男孩兒“呲溜”一聲吸了吸鼻子,又擡手撓了撓一頭亂七八糟的頭發,“安亭老師講課可好哩!”
霸王爺抿着嘴角,他什麽表情都沒有的時候,看人的表情就帶着天然的鄙視,如今抿着嘴角,臉上鄙視的神色就更濃,“講得好?這節課講的什麽你知道嗎?”
小男孩兒又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瞟了我一眼,“今天沒咋聽,昨晚幫我奶壓豆腐幹,今天老瞌睡了,平時我聽得可帶勁了!”
“沒咋聽就敢說講得好,在蒙我呗?”霸王爺的表情沒怎麽變,王村長倒是急了,又竄起來去敲小男孩兒。
相比之下,小男兒的表現淡定多了,他一歪頭躲開王村長的手,還越過擋在面前的王村長,沖着霸王爺說,“安亭老師講得就是好,不信你去問王小毛,一年級那個,以前他來上學都是讓他媽一步一腳踹來的,現在他放學都賴在學校不想回家哩!”
我揉了揉額頭,有點不好意思,小男娃這誇人的話怎麽聽着那麽像某類廣告,就是“沒吃某藥之前走兩步就喘,吃了某藥之後馬拉松都能跑”那種。
霸王爺瞟了我一眼,又去瞪小男孩兒,“這跟講課好不好有關系嗎?!你他娘的拐着彎地唬老子呢?”
居然當着小花朵的面又爆粗口,我重重地清了清嗓子,想提醒他注意用詞,他表情很輕微地頓了一下,也不知道明不明白我的意思,不過就算明白了,估計也沒什麽用……
小男孩兒看着就有點急,“安亭老師講課就是好,她跟我們說來上學不是爲了考一百分……”
“啥?”王村長又有點急,看着我的眼神有些複雜,好像在怪我荼毒了他們村的娃娃們。
“是,是爲了認識我們生活的世界!”小男孩兒磕磕絆絆地說。
王村長愣了愣,而後啞着煙嗓斯拉斯拉笑了,“認識世界,行啊,王貴洋,你嘴裏還能說出這麽有文化的詞兒!”
王貴洋又開始撓頭,“老師那段話太長,我說不明白,不過意思我可知道,就是我們生出來之後,啥都不知道,就慌,就老哭,等認識了自己家還有咱們家裏那幾口人,就不慌了,也不老哭了,再認識咱村、咱縣、咱國家、咱地球……”王貴洋翻着眼球卡住了,“反正就是知道的越多,就越不慌。”
王貴洋講的時候,他前面的小姑娘就急得直瞪他,這會兒小姑娘幹脆“呼啦”一下站了起來,“王貴洋嘴笨,咱老師還說了好多呢,了解越多,自己就變得更好。不然起火了不知道爲啥會有火,結冰了不知道爲啥會有冰,不知道爲啥有春夏秋冬,周圍的啥事兒都搞不明白爲什麽,那能活得好活得明白嘛!”
小姑娘的聲音裏帶着童音,說出的這段話卻像一個成年人的語氣。我站在台上突然有些感動,沒想到我說過的話小毛頭們記得這麽清楚。
這姑娘坐下去了,教室另一邊又有一個小男娃站了起來,“咱老師還說了,自己趴在家裏就隻能看到那一個竈台兩三隻羊,學校可了不起了,是望遠鏡、顯微鏡,還是那個什麽,那個時、時光穿梭機,多遠多小的事兒都能看到!”
“前兩天下雪,老師還帶着咱去雪地裏畫畫,寫詩哪!”
到這時,教室裏就有些喧鬧,小娃娃們七嘴八舌地你吼一句我嘀咕一句,王貴洋又“呲溜”了一下鼻子,“反正安亭老師就是講的好,我就是愛聽,我還愛上學。”
“你個小混球愛上學?”王村長又被驚到了。
霸王爺把眼神從小毛頭身上移到我身上,臉上還是一副“鄙視你,想揍你”的表情。
“縣長,您看還有沒有什麽要問的?”王村長說。
“老……”他說了一半突然頓住了,看了我一眼,又把嘴閉上了。
“沒了,走!”他直接站了起來,穿上大衣就往外走,王村長緊跟在後頭,一起從教室後門出去了。
我松了口氣,總算是平安地把這位爺耗走了。
他今天專門過來想必就是來找茬的,不過看他臨走時那副氣呼呼的模樣,心裏憋的那股氣肯定還沒發出來。
我抱着書走到教室外面,吸了一口戶外涼得冰肺的空氣,心裏琢磨着霸王爺這次沒找着理由發作,想必之後還會來找茬。
來之前哪裏會想到,當個志願者也當得這麽不太平。
下午最後一節課下課,我和小毛頭們一起走出教室,和落在最後的王貴洋再見完了,一擡頭又看到大桦樹下面的石塊上坐着個人。
那個人,照例還是王村長。
上午剛坑完人,下午還敢過來,我捉摸着,估計是要編點借口糊弄糊弄我。
果然,見我走過去了,王村長趕緊把手上剩的半支煙掐滅了塞進口袋裏,扯開滿臉皺紋笑開了。
“小安同學真是個好老師啊,連王貴洋那種平日裏敢跟老師對着罵的貨,都被你給馴服了,不僅馴服了,還說愛上學!我今天告訴他爹,可給他爹驚得不清哩!”
我扯着嘴角,敷衍地笑了笑。
見我不說話,王村長又自己尬笑了一下,就慢慢收斂了臉上的笑。
“小安同學,你來的頭一天就說自己有對象了,是真的,還是怕老王頭坑你們,編了個對象出來呀?”
我本以爲他之後會是說起上午霸王爺聽課的事,沒想到卻扯到了這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兒上,而且還是一個我一直想逃避的話題。
許亦楠已經兩天沒有打電話了,以前他一天打來太多,我會覺得煩心,現在一個都沒有,我才知道什麽是真的煩心。
他那麽驕傲的人,想必是終于忍受不了,放棄了吧……
蘇曉一直問我,這樣不接電話不理他,最終的目的是什麽。
面對她這個問題,我總是無言以對。
我沒有什麽目的,隻是單純地不想再聽他理直氣壯地暗示自己沒錯,好像他的擺布天然就是對的,更悲哀的是,我明明那麽接受不了,卻沒有辦法扭轉他的想法,我直覺地知道,這種情況,每一通電話都會把我們之間的距離拉得更遠。
心裏一直有一個聲音在叫嚣,你們兩個就跟驢唇對不上馬嘴一樣,這就是現實,别說躲到黃土疙瘩上,就算躲到南極圈也沒用,不如盡早了斷了。
這些天,我被這個聲音逼迫地很焦躁,好幾次天還沒大亮就套上衣服沖到寒風裏跑步,凍麻了鼻子耳朵,凍得眼淚直流。
現在好像,似乎終于可以解脫了,隻不過,還是他先做了決定。
所以對于王村長的這個問題,我不知道怎麽回答,我現在算有還是沒有呢?
王村長觀察了一會兒我的反應,擡手使勁揉了一把臉,臉上緊繃的神色跟着輕松下來,“你們這些大學生真是猴精猴精的,老王頭還真信了你們的話!”
他直起腰來,笑了笑,“這就好辦了……小安老師啊,你覺得咱們聞縣長怎麽樣?”
我皺着眉頭,已經被王村長的跳躍性思維整懵了。
“咱聞縣長的背景你肯定知道,那可是一個頂頂高的高枝。聞縣長工作上脾氣不大好,但生活作風上那是沒話說,他那長相氣度,咱縣裏就沒人能比得上,這一年以來打過他主意的年輕小姑娘可真不少,連咱市長都把閨女帶來了,要說咱縣長真是坐懷不亂真君子,哪一個都沒正眼瞧過……”
“王村長,”見他越說越興奮,我趕緊擡手打斷他,“你幹嗎跟我說這些?我是來學校支教的,又不是紀委派來檢查的,他的生活作風不關我的事。”
王村長表情有點僵,“你,你個二十多歲的女娃子這種事這麽拎不清哩?”
“我什麽事拎不清了?”莫名其妙被人鄙視了,我心裏不大高興,說話語氣也有些生硬。
“你沒看出來……”說到這裏,王村長左右看了看,把聲音壓低了些,“沒看出來咱縣長對你有意思?”
有,有意思……“什,什麽?!”我眼皮一跳,吓得往後退了半步。
王村長搖了搖頭,“敢情還真沒看出來,他今天可是當衆認可你漂亮了,這可是絕對沒有的事兒!去年他那個大院裏的發小過來看他的時候,就說過,咱們聞縣長的眼睛看事兒賊精,看女人賊瞎,就沒聽說過哪個女人漂亮。”
“遠的不說,就說咱縣醫院的小晴醫生,那可比你漂……”王村長說了一半,看了看我的反應,後半句又吃到了肚子裏,“那麽漂亮的姑娘,柔柔弱弱地圍着咱縣長轉了好長時間,結果你猜怎麽着,被他直接給調到臨縣了,嫌煩!”
“小雷子說了,他有一次在聞縣長面前說小晴漂亮,你猜咱聞縣長怎麽說?”王村長笑得直咳嗽,“他說,你瞎啊!”
“今天上午那小混球說你漂亮,他想都沒想就認了,你自己想想,會是爲什麽?你再想想,他那大心髒,會因爲一句‘話糙’,隔三差五地來鬧騰你?”
我,感覺就像被雷劈了。
我努力壓住驚吓,抖着聲音對王村長說,“你,你想多了吧!”
“也可能是我想多了,不過老王頭也不是白活了半百的歲數,這事兒啊,不離十!”
他一直盯着我的表情,盯到現在眉頭就微微皺了起來,“小安老師,這換成旁的任何一個姑娘,那都是升天的好事兒,咱聞縣長這棵枝兒可真是坐直升機都不好夠的,你怎麽看着跟讓雷劈了一樣?”
王村長這眼神太犀利了,可不就是像讓雷劈了一樣!
想起霸王爺那暴脾氣,那随時随地都看着想揍人的表情,我腿就有些軟,幹脆坐到大石頭塊上。
王村長低頭看了我一會兒,又從口袋裏掏出那半截煙點上了。
抽了幾口,他啞着煙嗓說,“小安老師你心裏是真不願意?”
“當然不願意,我又不是瘋了!”我語氣有些焦躁。
王村長又悶頭抽了幾口煙,“你要是真不願意,就趕緊回學校吧,越快越好。”
我驚訝地看着王村長,之前還想盡辦法把我留下來,現在居然讓我趕緊走?“爲什麽?”
“之前我敢拍胸脯說沒事兒,那是知道肯定不會有事,咱小學的事兒他比誰都上心,之前沒了老師,我把幾個縣領導求了個遍也沒人理,最後沒法才去求的他,沒想他一聲不吭,三天之後就從上頭要到了老師,就是過些天過來那幾個。”
“我知道,他肯定不會因爲你一句不痛不癢的話,真去爲難了你們。他那個人看着粗暴,其實骨子裏很俠義,是非分得比誰都清楚,說實話,咱縣裏原來那些人連他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
王村長又悶頭鼓了幾口煙,“公事上我敢拍胸脯,私事兒上我拿不準,他要是果真中意你,之後會不會做啥個瘋狂事,不敢說哩。小安老師,你還是趕緊走,要不我明個一早讓王大寶送你去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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