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曉,你……”
雖然她很早就表示放棄了,我也沒心沒肺地認爲她說放下就一定是放下了,但仔細想想,喜歡一個人不可能跟放扁擔一樣,說放下一彎腰就放地上了吧。
蘇曉看了看我憋着話又說不出口的樣子,聳着肩膀撞了我一下,把我撞得一歪,手掌撐到了黃土地上。
“知道這些事兒爲什麽我以前說不出口,現在能說得這麽溜麽?”蘇曉說。
我一邊搖頭,一邊把手上的黃土往她身上蹭。
蘇曉一臉嫌棄地往旁邊躲了躲,從口袋裏掏了張紙巾遞給我。
“因爲現在說出來心不會痛啊。”蘇曉臉上帶着笑,“小女生們都會有些迷惑期,長大了就能想明白,我這種感情其實是崇拜,不是喜歡,每個人心裏都得有個偶像,有的人的偶像是電視上的明星,我的偶像就是你們家許亦楠。”
“偶像的作用還是很大的,畢竟我可是考上了t大啊!”蘇曉得意洋洋地沖我仰着下巴。
“嗯,太了不起了。”我附和得很敷衍。
“别放着正經事不想,淨想些沒用的。”蘇曉說。
“我有什麽正經事要想?”
蘇曉斂起笑,有些語重心長,“和他好好聊聊吧,不管是什麽原因,我相信他一定是爲了你好。”
我把眼神從蘇曉臉上,轉到操場中間的小毛頭身上,有一個小毛頭剛從沙坑裏滾出來,一蹦一跳的,周身都是黃蒙蒙的土霧。
“我們聊過。”我擡手指了指小房子前的大樹,“你能讓這棵桦樹變成松樹麽?”
“說什麽胡話呢?”蘇曉斜着眼睛瞟我。
“我也沒辦法改變許亦楠。根源上的問題,不是聊幾句就能解決的。”
“根源上的?”蘇曉有些疑惑。
“他習慣了當宇宙中心,周圍的人都繞着他轉,别人的感受,他大概也不是不想顧及,而是壓根就不知道怎麽顧及。”中午的光線有些刺眼,盯着那個小毛頭看了一會兒,眼睛就有點酸。
“隻要是他做了的事,就不會覺得自己錯了,我們聊了那麽久,他連一句‘對不起’都沒說過,你還崇拜他,你知不知道你的偶像連反省和認錯這種基本技能都沒有?”我歎了口氣,“想想要一直被别人擺布,就覺得心累。”
蘇曉沉默了一會兒,“他不會,你可以教他,讓他慢慢學會,如果有什麽人能讓他願意改變自己,想來也就隻有你了。”
改變許亦楠嗎?我愣着神想了想,聽着太遙遠了,跟讓我去拯救銀河系一樣。
“哎?那是不是詹魏陽?”蘇曉突然擡起手,指着操場中間。
沙坑邊上站着一個人,打眼一看也算鶴立雞群了,比周圍的小毛頭們高出一大截,可不就是詹魏陽。
他正在跟身邊一個小毛頭拉拉扯扯,擡着胳膊前後比量着,看起來在給小毛頭演示跳遠姿勢。
“詹魏陽這點最厲害,”蘇曉說,“和毛頭們秒熟,再混個一兩天,就能混成孩子王,再皮的小娃娃都能馴服。”蘇曉的語氣裏有調笑,也隐隐有些欣賞。
“走吧!”我站起來,沖蘇曉伸手。
“去哪?”蘇曉仰起臉,眼睛在陽光下眯縫起來。
“我想踢毽子。”
我一把把蘇曉拉起來,轉身的時候,正好有一個白色的羽毛毽子竄上了半空,從我們的方向看過去,就好像撞到了天邊的那小團雲朵,又彈了回來。
我和蘇曉一過去,小丫頭們就有些羞澀,但也沒羞澀多久,很快她們就發現我和蘇曉毽子踢得實在是,太爛。
我即便是努力地追着毽子轉成了陀螺,最多也就隻能連踢三個,蘇曉更慘,隻能踢一個,第二個死活都接不住。
于是,小丫頭們的羞澀就變成了哄笑,一個個的笑臉上都映着紅彤彤的笑。
後來,有兩個活潑些的小丫頭主動站出來要教我們,再後來好幾個小丫頭搶着要教我們。
等到比賽全部結束了,有幾個小毛頭已經公開表示,我們是朋友了。小娃娃們的世界很簡單,隻需要一次共同的遊戲就能成爲好朋友。
第二天上課也很順利,不知道娃娃們是不是一直都這麽乖,但第一節課我實在是被吓到了。
小娃娃們背着手坐得筆直,一個個凍得又紅又黑的小臉直直地盯着黑闆。
我被一張張死氣沉沉的臉盯得渾身發毛,把課本放在講台上,走到小娃娃們中間,去看他們背在身後的手,“還以爲你們的手被綁在身後呢!原來沒有啊……”
小娃娃們靜了一下,就哄笑起來,“沒有綁起來,老師說上課就是要背着手聽……”娃娃們七零八落地吵鬧起來。
“我們這節課是要一起欣賞一篇特别美的散文,大家坐得像受刑一樣,怎麽會欣賞得開心呢?”我穿過課桌,走回講台,看到娃娃們的表情有些懵。
“老師!”最後面有一個小男孩舉起手,見我點頭,就站了起來,“欣賞是背誦的意思嗎?”
他的頭發毛毛躁躁地支棱着,問完問題還“呲溜”一聲吸了吸鼻子。
“老師,課文也美嗎?我怎麽看不出來?”
“老師,下課出去玩才開心,讀課文也能跟開心嗎?”
“老師,不背着手,手要放哪裏哩?”……
我一個接着一個回答問題,下面就一聲接着一聲的驚歎,雖然隻有幾十分鍾的時間,看着他們瞪得一隻比一隻大的眼睛,我感覺好像已經把他們的學習觀碾了個稀碎。
這個小村子還是延續着傳統的教育方式,背手,挺直腰闆,不許說話,不許交頭接耳,學習課文的終極目的是把課文背誦下來,以這樣一種泯滅孩子天性的方式往孩子們的耳朵裏填知識。
到後來,我索性放下課本,先來講一講學習并不是開心的反義詞。
臨近下課的時間,教室後窗戶上突然探出了一個腦袋,扒在窗戶上使勁往教室裏面看,大概看得不太滿意,又挪到前面一扇窗戶接着看。
等這個人一路挪到了中間那格窗戶,我才勉強認出來,居然是昨天的那個小個子。
小個子好像是霸王爺的跟班啊,我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下課推開教室的門,小個子已經等在了門口。
“安亭妹子,跟我走一趟吧!”
小個子眉毛很高,高出眼睛很多,彎着眉毛一笑就神似京劇裏面的醜角臉譜。
“爲什麽要跟你走?”
這句話怎麽那麽像警察抓罪犯的套話呢?難道是霸王爺昨天回去越想越想不開,今天一早就派他來逮人了?我擡眼左右看了看,正好看到詹魏陽從另一間教室裏走了出來。
“嗨,安亭妹子不用慌,就是我們縣長想讓你過去小張村一趟,他也沒說是爲什麽,我也沒敢問,不過我自己琢磨了一下。”
小個子又挑着眉毛笑了笑,“你昨個不是說他講話糙嗎,他今個在小張村也要講話,估計是想讓你再去聽聽。”
我“……”
“安亭妹子聽哥一句話,你要是不愛聽,等會兒在下面捂着耳朵都行,他問起來,你就豎個大拇指說幾句好聽的,這件事就過去了,要不指不定後天大林村的講話,他還得把我踹過來接你。”
“你們霸王爺這麽玻璃心的?連一句逆耳的話都聽不進去?”
“這個,”小個子皺了皺鼻子,“按理說不能夠啊,我們霸王爺剛來那會兒,也沒少讓地痞流氓們罵,那時候他老人家眉頭都沒皺下,我也想不明白怎麽換到你這兒就這麽較真呢!”
“偷偷跟你說個事兒,你可别告訴别人,”小個子壓低聲音,“他昨天下午自己在屋子裏悶了一個小時,我趴在門上偷偷聽了聽,好像在練講話呢!驚不驚悚?”
我沒怎麽樣,小個子自己先露出一副驚恐表情,“咱霸王爺什麽時候講個話還要提前練的?都是上到台上想吼啥吼啥,有不愛聽的?一大巴掌拍上去看誰還不愛聽!”
“所以啊,我估計着他就是想從你嘴裏聽到一句好話,你今天過去就說一句好話,他高興了就不來煩你了,也不用老踹我了,你好他好我也好,多好的事兒啊!”
“走吧?車在土疙瘩下面呢!今天他老人家非要提前一個小時出發,我還納悶呢,現在才弄明白,是騰出時間讓我開車來接你哩!”
雖然小個子說得甜,但說實話我一句都不敢信,霸王爺那種暴脾氣,誰又敢肯定他不是讓小個子把我拐到什麽地方毒打一頓。
“安亭下節有課,”詹魏陽的聲音突然冒了出來,“我跟你去吧!都是大學生,我去聽也是一樣的,而且我保證說好話。”
詹魏陽把書塞到我手上,低聲說,“和王村長說下。”
他擡起胳膊,摟住小個子的脖子就往外走,“走吧,趕不上講話你又得挨踢了!”
“詹魏陽!”我緊跟了兩步。
他頭都沒回,随便朝我擺了擺手,“你别管了,趕緊去上課吧!”
“那不成啊,不是這個指示啊!說是要接安亭過去!”小個子還想掙紮,奈何身高差距太大,拗不過詹魏陽,幾乎是被詹魏陽夾帶着往前走。
“小哥哥,做人要知道變通,領導指哪兒打哪兒那不成機器人了,得動動腦子!安亭她不會說好話,你讓她去了,非得把你們霸王爺惹得更生氣,到時候挨踹的還是你,你帶我去……”詹魏陽一路叨叨着,夾着小個子拐過了牆角,後面的話就聽不清了。
我晃過神,随手把書塞給一個小娃娃,轉身跑回屋裏拿手機給王村長打電話。
王村長聽了就歎氣,“你要是跟去了,保準沒什麽事兒。他想着讓你去,結果你們愣是把詹魏陽塞過去了,那可真不好說了,他那暴脾氣上來了,兩頭牛都拉不住!我馬上跟過去看看,那個,你也不用着急,對你們大學生,他怎麽着都會悠着點。”
不着急又怎麽可能。我和蘇曉也沒什麽心思上課,一直商量着該怎麽辦。
沒想到,不到一個小時,詹魏陽就回來了。
我和蘇曉抓着他從上到下打量了一圈,沒發現什麽被毆打的痕迹,才算放下心來。
“他還真就是讓你去聽他講話,”詹魏陽一邊笑一邊搖頭,“見着小個子把我領過去了,他從台上下來,沖着小個子屁股就踹了一腳,直接讓小個子把我給送回來了。我說想聽聽他講話,他連理都沒理。”
“看來王村長說的話還算靠譜,我們想嚴重了。”我說。
“小心一點總沒錯,下次再讓你去,你也别去,這種人的想法很難捉摸,能躲就躲。”說這句話的時候,詹魏陽表情有些嚴肅。
“對,最好讓他慢慢忘了有你這麽個人。”蘇曉說完,又和詹魏陽對視了一眼,我總覺得他倆的神情有點奇怪。
之後的幾天終于風平浪靜了,本以爲真的像蘇曉說的那樣,霸王爺他老人家終于慢慢忘了有我這麽個人,沒想到今天一早起來就打臉了。
我端着臉盆出門倒洗臉水的時候,看到大桦樹底下的石頭塊上坐着個人,嘴裏一波一波地往外鼓着煙,看了幾眼才認出來是王村長。
見我出來了,王村長沖我擺了擺手,“那個什麽,”他的臉色不大自然,“今天縣領導要過來視察工作,聽咱老師講課,聽你的第二節課,你準備準備吧。”
教育局領導到學校聽課也正常,我上學的時候就遇到過很多次,所以我也沒怎麽往心裏去,“沒問題,第二節課是五年級的語文課,我昨晚備過課了。幾位領導來聽課?”
王村長頓了頓,“嗯……一個。”
“就一個?”
聽我這麽問,王村長的表情就有些不自然,他緊跟着扯着皺紋笑了笑,“錯了,兩個,兩個。年紀大了,糊塗了。”
“除了我的課,還聽誰的課?”
王村長直愣着眼神,緩了一會兒才說,“你這一課是定的,其他的看領導時間吧。”
我勉強“哦”了聲,總覺得今天的王村長有點詭異,就跟做了什麽虧心事似的。
很快我就明白他做了什麽虧心事,在我第二節課邁進五年級教室的時候。
教室後面确實坐着兩位所謂的領導,其中一個是王村長本人,再看他旁邊的另一位,一隻手松松地支在身旁的課桌上,架着二郎腿,微仰着下巴,神情倨傲地越過一群毛頭看向愣在門口的我,不是霸王爺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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