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北京冬天的雪很多,連續三周不是陰天就是下着或小或大的雪,很有一些“千裏冰封,萬裏雪飄”的意味。
平常雪少的冬天盼雪,在這個陰雪連綿的冬天,大家又都仰着脖子滿天找太陽,找着找着終于在今天從雲彩邊上找到了一角太陽。
蘇曉就在這冬日暖陽下回到了北京,我站在接站台上被太陽曬得直打瞌睡,正捂着嘴巴擠出了眼淚,終于在人流中看到蘇曉拖着行李箱走了出來。
其實她好早就出現在我視線中了,但我眨了半天的眼,愣是沒敢認,這個黑的發亮的姑娘真的是蘇曉?
她一點點走進,我才驚悚地發現,還真的是。
蘇曉黑了好幾大圈,也瘦了一大圈,但整個人看起來神采奕奕。
我打量着她的臉,總覺得她變得不一樣了,五官其實沒有變化,但好像眉毛高了一些,眼睛亮了一些,連帶着整張臉都揚起了生氣,完全不像以前那個清冷内斂的蘇曉。
好久沒見,我也沒狠下心來直接在黑白度這方面打擊她,隻撿了個不痛不癢的開場白,“精神不錯呀!”
“不錯?我黑得連親媽都快認不出了。”蘇曉白了我一眼。
沒想到她這麽看得開,那我也沒必要悠着了,“你怎麽黑成這樣?剛才走你旁邊那黑人姑娘臉色都比你白一圈,青海的陽光很毒嗎?”
“整天在外面跑來跑去,陽光不毒,風也給吹黑了,地震雖然不大,但對于當地很多家庭來說,都是大災難,”蘇曉頓了頓,攤開手伸到我面前,“我這雙手也是蓋過房子的手了,幫三戶人家搬過磚。”
蘇曉的手掌上有一層繭子,表面上已經磨成了透明的顔色,摸起來像石頭一樣硬。
我摸了摸那層繭子,心裏就有點酸,“之前很疼吧?”
“疼了一陣,不過磨成現在這樣就無敵了,磚面劃一下完全沒感覺。”蘇曉的表情看不出辛酸,倒有些得意,“以後有機會,帶你去看看我蓋的房子。”
蘇曉的臉在冬日暖陽下散着亮光,我看着高興,跟着點了點頭,“你蓋的房子肯定比你寫的論文好看,小毛頭們呢,有沒有爲難你?”
提到這個,蘇曉的表情瞬間有些凝滞,“小毛頭們太吵了,比我想象得還要吵,整個學校就像座大蜂房,快耳鳴了都,雖然因爲地震總共沒上幾節課,我現在腦袋裏還時不時會響起那股吵鬧。”
我嘿嘿笑了幾聲,“再也不想去支教了吧?”
蘇曉也跟着笑了笑,“想去,我跟詹魏陽說好了,下次支教,我報名。”
“what?我沒聽錯吧?”我停下來看蘇曉的臉,想看看她是不是在開玩笑逗我。
蘇曉搖了搖頭,“怕你擔心,之前沒有告訴你,我這次也算是九死一生了。”
我臉上一僵,拉住她的胳膊,“爲什麽,怎麽了?”
“這次地震其實破壞力很大,之所以傷亡不大,是村裏的老人在當天傍晚發現了地震的征兆,從井裏打出的水很渾,好多家的狗從下午開始叫,一直叫到了傍晚,當地很多老人經曆過地震,報告了村長,幾個村的村長組織大家到平地上躲避。”
“你也是沾了人家老人家的光吧?”
蘇曉搖了搖頭,“不全是,我和詹魏陽當時住在支教小學的教師辦公室裏,那所小學離幾個村子都遠,大家急着把家裏值錢的東西往平地上搬,都很忙亂,沒有人想到小學裏還有五個支教老師。”
“後來呢,你們怎麽逃出來的?”我急急地追問。
“大人們沒有想到,但小毛頭們想到了。那晚的經曆其實也挺波折,白天吵鬧了一天,吵得我渾身都快散架了,我本來已經睡下了,睡得正香就聽到窗外傳來吵鬧聲,說實話那時候我心裏是崩潰的,拉起被子就把頭蒙上了。”
蘇曉低聲笑了笑。
“小毛頭們小手小小的,拍起門來可一點也不弱,門闆都快被他們拍倒了,我氣得不行,白天吵我,晚上還不讓我清淨,門口那兩個小毛頭就是班裏最調皮的兩個,我本來就不喜歡,當時拉開門就想發火,兩個小毛頭動作也是快,一把抓住我的手就往外面拉。我迷迷糊糊地被他們拉到空地上,沒隔幾分鍾,就感覺腳下的地面開始搖晃。”
說到這裏,蘇曉突然“咯咯”笑了起來,“拽我的時候勇猛,感覺到地震了,兩個小毛頭一邊一個抱住我的腰,吓得‘嗷嗷’叫,有一個都吓哭了。”
聽着蘇曉講,我腦袋也跟着想象當時的景象,光想着就覺得可怕,别說小毛頭們,說不定我也會被吓哭啊。
蘇曉接着說,“我們縮成一團蹲在地上,我一手摟着一個,也是那時候我才發現,有個小毛頭的鞋都磨破了,大腳趾頭都戳到了鞋外面,不知道路上是不是撞到了石頭,腳指頭上還在往外滲血,那個毛頭的家我知道,離小學很遠,估計有三公裏。”
三公裏……那麽小的孩子冒着地震的危險,跑了三公裏去找蘇曉……
蘇曉把頭扭到另一邊,聲音裏有微弱的顫音,“他倆的手凍得像兩個小冰蛋,手上都是凍瘡,抓在手裏像抓着樹皮,我沒繃住,眼淚就開始啪啪地往下掉,結果,”蘇曉笑出了濃濃的鼻音,“兩個小毛頭以爲我也被吓哭了,舉着小黑手拍我胳膊,‘老師不用怕,阿奶說了,地震就是動靜大,在平地安全着哪’。”
想着當時的情景,我的眼睛也跟着發酸。
“地震停了之後,我拉着他倆回到學校,才發現學校的幾間房子全都塌了。”
蘇曉歎了口氣,歎完又笑了,“看着那攤碎石亂磚,想着隻差幾分鍾我可能就會被壓在下面,我當時渾身就開始發抖,腿都吓軟了。”
蘇曉臉上在笑,眼裏卻閃着水光,“後來有個小毛頭被他爸爸拿着棍子追了兩條街,追得雞飛狗跳,我這才知道,他倆怕家長不同意,是背着家裏人跑出來的。”她擡手揉了揉眼睛,嘴角揚着,“這群小毛頭真是很吵,也真的很可愛。”
我吸了吸鼻子,眼淚想往外面冒,“曉曉……”
原來過程果真沒有她在電話裏說的那樣輕松,原來她和死亡之間曾經離得那麽近,原來是兩個小天使把她從死神的手裏拉了回來。
蘇曉擡手點了點我的鼻子,又咧着嘴笑開了,笑得露出了八顆牙,她一向内斂,很少見她笑得這麽猖狂。
“九死一生了,還笑得這麽甜?”我懵懵地瞪着她。
“突然想到個好玩的,”蘇曉拉住我的手,“看到那堆廢墟的時候我不是吓得腿軟嘛,那兩個小毛頭倒是很鎮定,有一個說‘咋整,學校沒了!’,另一個吸了吸鼻涕說,‘沒事兒,有老師就有學校’。”
小毛頭的這句話竟然讓我渾身冒出了雞皮疙瘩,怪不得蘇曉這麽堅定地還要繼續去支教,有老師就有學校,她應該是想把學校帶給更多的小毛頭們吧。
“怪不得在電話裏總覺得你好像被人開了鎖,整個人都陽光燦爛了,原來是小毛頭們的功勞。”
蘇曉“嗯”了一聲,沖我眨了眨眼睛,“不止是小孩子們的影響,還有詹魏陽。”
“詹魏陽?他怎麽了?”
“認識了詹魏陽很久,從來不知道,詹魏陽是那樣一個詹魏陽。”
“什麽樣子的?”
蘇曉歪着腦袋想了想,說,“說不太清楚,總之是很值得信賴,他有一顆赤子之心。亭亭,下次和我們一起去支教吧,”蘇曉一本正經地說,“沒支教過的人生是不完滿的。”
“曉曉同學,你這個說法好像有點武斷啊……”
“這是在去支教的路上詹魏陽說的,當時還被我駁斥了一番,現在我覺得,太有道理了。”
我看着蘇曉的側臉,慢慢明白了她身上出現這股生機的原因,因爲有了愛和熱愛,就像塵封了很久的屋子終于擠進了一束陽光,把整個人越照越亮。
。。
“這是因爲他關心你,”在蘇曉宿舍裏,她一邊整理衣服,一邊說,“那兩個面試問題确實容易讓人浮想聯翩,他又剛好遠在德國,看不到碰不到的,當然希望把你留在最安全的地方。”
“我覺得不是,總覺得他最近有些奇怪,以前即便是我不給他電話,他每天不管多忙都至少會給我打一個電話,在這件事之前,他在電話裏就有些心不在焉,幾乎講一兩分鍾就找理由挂電話,自從上次電話裏不歡而散,我們這幾天幾乎沒什麽聯系。”
上次的電話其實隻是氣氛有些不好,我們都沒有說什麽狠話,以前說過狠話之後也沒見他反應這麽大,這些天我不聯系他,他也不聯系我,完全是一副決心冷戰下去的架勢。
“不要多想,大概就是最近比較忙吧?許亦楠不理誰都不會不理安亭的,這個我以前見識太多了,不管你怎麽惹他生氣,他的心都拴在你身上,以前我嫉妒的時候,都覺得他是被你下了降頭了。”蘇曉自嘲地笑了笑,“咱們中學裏,誰敢對許亦楠不敬啊,也就隻有你了。”
“你不用擡舉我,他那種小氣性格,我也不敢不敬。”我撇了撇嘴,覺得蘇曉說的有些誇張。
“搞笑了吧,你什麽時候敬過?換成别人像你這麽嚣張,下場怎樣我都不敢想,哪會像你一樣還被捧在手心裏。”
捧在手心裏……“你用詞别太誇張,我有點惡心了。”
蘇曉想了想,放下手上的衣服,坐到我旁邊,“給你舉個小例子吧,還記得中學時候,你讀晨間廣播的糗事不?讀到最抒情的段落開始打嗝那次?全校都快讓你逗得笑趴下了。”
哦天哪,那件糗事是我的痛,想到一次臉紅一次,我巴不得趕緊忘得幹淨,蘇曉居然拿這件事出來說叨。我臉一黑,整個人都不好了。
我臉黑得想噴墨,蘇曉也不看我,接着自顧自地說,“你有沒有想過爲什麽從廣播室出來那一路,見到的同學都沒什麽大反應?要知道正常情況下,即便不把你圍到圈裏嘲笑,總也得前後左右指指點點一下。”
想想還真是,我那天在廣播室磨蹭了半天不敢出門,就怕出去之後被肆無忌憚地嘲笑,沒想到磨磨蹭蹭地出去了,周圍的同學都跟沒事兒人一樣,一路上我都開始懷疑,是不是廣播設備故障了,其實大家都沒有聽到我在“啊,我親愛的胡桃樹”那句開始打嗝。
“其實你開始打嗝那會兒,好多同學就圍到廣播室門口看熱鬧了,就等你出來之後落井下石了,要不是靠着許亦楠,你這麽薄的臉皮,估計以後幾天都不好意思來學校。”
“他做了什麽?”
“他在廣播室門口挑了個小男生殺雞儆猴,那小男生也挺慘的,圍着操場跑了五圈。這麽一頓威嚴壓下來,大家才從廣播室門口散了。你肯定也不知道,你從廣播室回教室的那路上,許亦楠一直陪在你身後吧?”
蘇曉頓了頓,從床上起身接着收拾衣服,“當時的景象有點像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跟在你身後,我跟在他身後。你吧,也算是狐假虎威了。”
怪不得當天沒人嘲笑,怪不得後來有同學偶爾嘲笑兩句也嘲笑得不大恣意,怎麽也沒想到,居然是因爲許亦楠。
“我當時看着你們一前一後的背影,心裏就明白,你是被他護在手心裏的,而我,也就隻能遠遠看着。”
我低着頭,看着地上的青色磚紋發呆,心裏面有一串小波浪在前前後後地起伏。
“所以啊,他絕對不會是故意不理你的,一定是被什麽棘手的事絆住了。”
我想了想,拿起手機,站起來往外走。
“幹嘛去呀?”蘇曉在身後追問。
我舉起手機晃了晃,“去打個電話。”
蘇曉在身後笑了起來,“去吧,去吧!”
我站在走廊裏,一遍透過窗戶看着樓下草地上堆了一半的雪人,一邊聽着聽筒裏“嘟嘟”的等待音,聽到最後,電話也沒有被接起來。
慢慢黑掉的手機屏幕上映出我微微皺着眉頭的臉,這好像是第一次,第一次許亦楠沒有接我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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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一更哦,不過一章有兩章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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