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來邁出一隻腳，準備直接進去拿了水杯走人，沒想到卻聽到這麽一句話，我想了想，默默地把腳收了回來。

“醜小鴨？什麽意思啊？”

“初中部裏亦楠不就跟那個安亭很熟嗎，是安亭吧？”

估計是許亦楠點了頭，後來的那同學接着說，“看看，我一猜一個準，這安亭我還真沒見過本人，就在亦楠家見過照片，跟醜小鴨神似的。”

“怎麽像醜小鴨了，你講講。”紅袖标同學聽起來很有興緻。

“那個黑瘦啊，黑瘦得看起來很接近風幹牛肉的顔色和質地，你别錘我啊，你自己不也承認像醜小鴨嗎。”

“剛才沒看着那姑娘正臉，看着了就不會誤會你了，兄弟，對不住。”紅袖标同學從善如流。

我站在一牆之外，感覺到一股不大順的氣在身體裏亂竄，竄得臉有些微微發熱。我想了想，覺得此時我應該出去和這些高中生談談。

我正邁出拐角的牆，第一節課的上課鈴聲響了，轉過牆角隻看到三個人正轉身一路從高中部樓道小跑着回教室。

我拿起水杯，看了眼許亦楠的背影，心想，沒錯，這個背影還是我心目中惡魔的樣子。

我把這個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蘇曉，講完已經到了黃昏時分，太陽挂在山尖上斜灑出一片紅燦燦的光。

我靜靜地等待蘇曉的反應，我本以爲她會恍然大悟，明白一切都是自己的錯想，沒想到卻聽到蘇曉輕笑了一聲，“你一直都很白啊，什麽時候黑瘦得像風幹牛肉。”

“這裏面的道理不是很明顯嗎，情人眼裏出西施，仇人眼裏出張飛。”

我自認爲膚色還算白亮，再怎麽不濟也夠不上風幹牛肉的層次，可見許亦楠心底裏對我的厭惡是到了何種程度，然而即便厭惡至此，面上卻一直和善，甚至還殷勤地贈送面包牛奶，虛僞程度可見一斑。

蘇曉聽了，沉默了一會兒，緊接着歎了口氣。“醜小鴨的這段我确實不知道，但關于這件事情，我還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

蘇曉臉上雖然笑着，看着卻有些苦澀。

“那天你去了水房之後，詹魏陽在教室找你，我告訴他你去了水房找許亦楠拿面包，詹魏陽聽了就跑了出去。那天的體育課，我跑完四百米坐在操場邊休息，詹魏陽也過來坐在我旁邊，我們随便聊了幾句，他問我知不知道你和許亦楠是什麽關系。他說，早上他跳牆去外面的超市買飲料，正好看到許亦楠在那兒買了面包和牛奶，他本來沒有多想，後來聽說你去找許亦楠拿面包，覺得好奇，就追過去看了下，沒想到真的看到許亦楠把剛才買的面包和牛奶遞給你。許亦楠專門跑到校外給你買東西，他覺得你們的關系應該不簡單。”

許亦楠的面包不是正好多帶的，而是專門出去買的？我腦袋有些發愣。

“明白了吧，許亦楠并不是正好有多餘的面包，他是聽說你沒吃早飯，專程到校外給你買早飯。”

“許亦楠，”我咽了咽口水，“跳牆出去買面包……”

我仔細看了看蘇曉的表情，想确定她是不是在逗我玩，這件事情聽起來不符合規律。

許亦楠這種人，最忌諱的事情就是在無謂的事情上浪費時間，專門跑出學校給我買面包牛奶顯然是大大犯了許亦楠的忌諱。

“詹魏陽是跳牆，許亦楠走的大門，他要出去一下保安哪裏會攔着。說起來，這件事情當時還讓詹魏陽很是憤憤不平。”

蘇曉擡眼和我對視，“不要這麽看着我，我連心底最見不得光的秘密都抖給你了，這件事情上我可不會胡謅。現在才告訴你，是因爲我有私心，你一直誤會許亦楠，一直在把他往外推，我以前其實是樂見其成的，所以即便看到了很多，我從來都沒有點破。我想，”蘇曉轉開眼，“想給自己留一點希望。”

我理了理腦袋裏的千頭萬緒，覺得不應該是蘇曉想的那樣。

“好了，該說的我都說了。不過先别想許亦楠的事情了，先想想我們的事情吧。”蘇曉說，“我把自己刨開了，擺在你面前，好的不好的都扒拉開了。現在，我終于覺得輕松了，第一次可以坦坦蕩蕩地坐在你面前，沒有陰暗面，沒有小心思，也不用再被兩種情緒折磨着。”

我開不了口，覺得此時的心裏像是正在煮着一鍋混雜了世上所有口味的調料，一會兒酸，一會兒苦，一會兒辣。

這個假期的蘇曉，是專門折磨我來的，見一次刺激我一次。

“我們周圍的每個人都很不一樣，這種不一樣也許是與生俱來的，我自己，就像午夜的一個半月，沒有滿月的華麗，沒有新月的妖娆，呆闆直愣，挂在最黑、最冷的夜色裏，照不亮自己也照不暖别人，生來孤冷，又不甘心孤冷，掙紮着想爬到白日的天空上，爬上去了才發現在白日的天空上，自己不起眼到近似透明，于是更痛苦。”

蘇曉的聲音夾雜着鼻音，沒有轉頭我也知道，她大約是哭了。

“而你呢，你就像是春天的淩晨，剛冒出山尖的太陽，溫暖又帶着點慵懶，不像正午的太陽那樣咄咄逼人，也不像傍晚的太陽沒有生機，你身上帶着剛剛好的溫度，剛剛好溫暖别人又不是很燙，所以即便什麽都不做，隻靜靜地坐在你身邊，都讓人感覺滿足留戀。我有時候想，或許許亦楠也是被你這種剛剛好的溫暖給牢牢地困在了。”

“剛開始接近你是因爲許亦楠，後來一點點的就不是了，你讓我覺得生活沒那麽冷，讓我知道人和人之間可以靠得很近互相取暖。和你成爲朋友之後，我在慢慢改變，我一直都很想謝謝你，沒有你，也許我現在還是自己躲在陰暗的角落裏。但越是感謝你，就越是被心裏那股愧疚折磨着，如果再不跟你坦誠，我怕自己會崩潰掉。”

“好了，現在你就是裁判官，想怎麽罰就怎麽罰，我一定盡心執行判決，絕對不上訴。”

在蘇曉絮絮叨叨地吐露心聲時，我垂着眼睛在看腳前地上幾隻大螞蟻排着隊往洞裏搬食物，他們搬得很賣力，前面的螞蟻進窩放好東西又馬不停蹄地出來接着搬，搬那個被踩碎的旺仔小饅頭，我猜想，在這群螞蟻的語言裏，此時他們彼此間的每句交流一定都在表達着歡快。

“你是學土木工程的，一定明白，既然基礎就不牢靠，不管樓已經吭哧吭哧蓋了多高，都隻能跟着基礎一起塌掉。”我說。

不想讓這句話傳到歡快的螞蟻們耳朵裏，所以我說得很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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