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回憶又打破了我在心中虛構出來的許學者形象,我重新把焦點放在對面的許亦楠身上,“謝謝啊,看來我還沒變老。本以爲學成歸來後你會不一樣,但現在仔細看,除了白了一點,和三年前其實也是一樣。”
許亦楠說,“你這麽說,我還沒想明白是該高興還是不高興。”
還是決定單刀直入吧,我微微挺直腰闆,“你什麽時候回德國?”
許亦楠笑了一下,低垂了眼看着手上捏着的玻璃杯,玻璃杯上的茉莉花紋在他五指間輕輕轉了一圈,而後離開許亦楠的手又回到了桌子上,“這三年不見,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
我看着他唇角的笑容,竟有一種我一想到便很肯定是錯覺的溫柔。
“有沒有想過我什麽時候會回來?”
我有點懵,三年前的許亦楠是不會這樣笑的,三年後的許亦楠有點不對勁。
我誠實地點了點頭,“想過,”我這麽說倒讓許亦楠微微一愣,“想過你是不是會一直留在德國不回來。”
如果是,那我就徹底放心了。我想了想,把後半句咽了回去,面對一個三年未見的人,還是要克制一些。
許亦楠笑了,笑完之後拿起茉莉花紋的玻璃杯喝水,喝完又揉着眉頭低頭一笑。印象中的許亦楠好像沒有如今這麽愛笑,我回想了一下,也着實沒想出那句話有什麽笑點,隻是句客觀陳述的平淡無奇的大實話。許亦楠今天的心情,好像很好。
“安亭同學,我不回去了,以後都要在國内,我是很愛國的。”
我的心情啊,一落千丈,我百轉千回地想了一圈,抓住最後一絲希望,“那、那你有沒有準備回老家發展,”我激動地伸出手,在快挨到他胳膊時,突然晃過神,轉了方向拿起水杯遞給他,“這幾年家鄉經濟不景氣,需要你來建設!”
許亦楠很自然地接過水杯喝了一口,他坐的位置迎着午後有些慵懶的陽光,于是笑容看起來也有些慵懶,“我自然是要留在北京的,”他眉梢微微一動,我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果然,他伸出手來握住我的手指,“如果過兩年家鄉還是很需要我,我會考慮回去的。”
那些在我神經元和腦回路中飛竄的神經沖動此刻猛地停住,當我意識到手上的溫熱來自坐在對面的許亦楠時,我感覺渾身的汗毛孔猛地都炸開了,我抖了抖,趕緊把手抽了出來。
我知道許亦楠是在拿我剛才沒有完成的動作來做調侃,我默默喝了口水,滿心荒涼。
“聽雯阿姨說你在德國工作的研究所很好,如今回國之後就要從頭開始了,有些可惜。”我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很誠懇。
“有一個學長在北京一家律所,很早就聯系過我,安益,好像離你們學校不遠。”
我有點絕望,赫赫有名的安益,我自然是聽過。
“是不遠,有很多師兄師姐在那裏實習,”我食之無味,用叉子扒了扒盤子裏的黃豆粒,“你回國了,女朋友怎麽辦?聽雯阿姨說是德國人,她難道也跟你一起來中國?”
許亦楠放下叉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亭亭,我媽媽和你說我有德國女朋友?”
“難道又換了?我最近聽說的是你德國的同事姑娘。”
許亦楠微微皺眉,“最近聽說…我媽媽說過有多少個?”
“雯阿姨每年去德國回來說起你的女朋友都不一樣,每年一更新,如今知道的也得有,”我皺着眉頭算了下,“得有三四個。”
許亦楠擡起手指在我皺眉的地方彈了一下,“記得還挺清楚,不過記得的都是些謠傳。”
許大官人盤子裏還有很多食物,但他看起來并不急着吃,他交疊着手臂靠着桌子,“我沒有女朋友。”
這種情況,我想極有可能是許亦楠回國,導緻女朋友和他分手了,我戳起一顆豆子放在嘴裏,覺得事情有了轉機。
“國随時可以回,女朋友錯過了可就不那麽容易找回來了,混血的小孩子都很漂亮啊,你這個回國的決定太虧了,不知道雯阿姨有沒有勸過你,你真的得再仔細想想。”
許亦楠笑了一下,轉頭看向窗外,眼中染上些午後逐漸暗淡的日光,“我有時候想,亭亭,你的腦回路可能真的和人的不一樣。”
“你……”難得我憋出這麽誠懇的語氣,許亦楠不領情也罷了,居然又反過手來打擊我。
“我沒有女朋友,”他轉過頭看着我,“用别人兩倍的速度完成學業和工作,我沒有時間。”
我有些懵,雯阿姨明明說的比真的還真,姑娘頭發什麽顔色、眼睛有多大,如何和許大官人琴瑟和鳴,到了許亦楠這裏,怎麽成了截然不同的說法,許亦楠這種人難道還會羞澀。
許亦楠也不再說話,隻看着我,看得我不知道爲什麽,把所有想去頂撞的話都咽回了肚子。
我躲開眼神,盯着桌子上白色陶瓷花瓶中那朵耷拉着腦袋的玫瑰,在心裏歎了口氣。總歸這個理由也是派不上用場了,我低頭戳了好幾顆黃豆,也沒想出個像樣的理由。
之後我們還聊了一些話題,許亦楠說了很多,我努力在聽,但其實沒聽進去多少。
三年之前,他那股我以爲會導緻我們兩個老死不相往來的怒氣,在三年之後沒了一點蹤影,甚至對當年的事情絕口不提。是在靜候機會秋後算賬,還是長大了,看透了當初的幼稚?看着對面學者表情拿捏得一分不多、半分不少的許亦楠,我想應該是後者。
我想我也不一樣了,雖然還是躲他不及,但已不像小時候看到他像看到教導主任一樣。
也許各自長大後,作爲兩個獨立的成人,我們即便在心底裏仍是相看兩相厭,表面上也大可以維持着淡如水的往來,總歸不會像過去一般年幼氣盛,你刀我劍的。
“亭亭,”許亦楠把我的思緒喚了回來,“我沒有在輔導功課,你怎麽還是會走神?”他伸出一隻手在我的眼前晃了晃,在午後暖暖的陽光下漾開淺淺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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