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訪的學者裏面有兩個年輕的金發姑娘,一個穿着灰色套裝,長發盤在後面,一個穿着黑色套裝,短發,兩個人皮膚在陽光下白的發光。穿灰套裝的似乎發現我在看她們,轉過頭沖我一笑,我禮貌地回了個笑。
“安亭,你發什麽愣呢,”馬老師聲音嘹亮,“快收一下教授們的護照,去前台辦入住手續。”
我轉身想應一聲,發現馬老師已經側對着我,和另一個人談笑風生了,那個人正是許亦楠。
我收好了護照就跑到前台辦理入住領鑰匙,正和前台的小姐糾結于這些德文名字的讀法時,後面馬老師的聲音傳了過來,“安亭你怎麽做事這麽馬虎,收個護照都能落掉一個。”
馬老師長長的丹鳳眼略帶鄙夷地微眯着,我趕緊從她手上接過護照,跟前台小姐報名字,“許…亦楠?”
前台小姐似乎有點吃驚于我的反應,“怎麽了,有什麽問題嗎,要不要登記入住?”
“你登吧。”我擦了擦額頭,其實并沒有汗。
我轉頭看了眼窗外亮得刺眼的夏日陽光,心裏默默祈禱許亦楠不要再和我的大學扯上關系。
等我回到大廳發鑰匙時,發現馬老師仍和許亦楠聊着,一幹老學者被冷落在大堂各個角落裏。
陳琦鑫也終于發完了護照,我們一起回到了辦公室,馬老師的助理看我們進來,笑着說,“辛苦了,一大早出去兩點多才回來,午飯放在三樓的小會議室,快去吃吧。”我和陳琦鑫的肚子早就餓成了交響樂,趕緊奔向小會議室。
“安亭,你以前就認識許老師了?”陳琦鑫一邊往電梯方向走,一邊轉頭問。
“許老師?”
“許亦楠老師啊。”
我差點閃到腰,許亦楠居然已經成了别人口裏的許老師。“算是認識吧,不過一點都不熟,你怎麽知道的?”
“看他看你的眼神就不像看陌生人的。”
陳同學這察言觀色的本領也是厲害,我拍拍他的肩膀,“眼神很犀利啊,有前途。”
陳同學眼睛又笑彎了,我也正樂着,這時,電梯門“咚”一聲開了,我一轉頭,笑就僵在臉上了,電梯裏面的,是一身光鮮的許亦楠。
在我微愣的檔口,就聽旁邊陳琦鑫同學聲音清脆的說了一句“許老師好”,然後伸手推了推我,我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了進去。
我低頭瞅着地闆,心裏在想,三年過去了,許亦楠在德國讀了博士又在研究所工作,如果把他比作一個西瓜,在出國之前這個瓜的瓜瓤可能還綠着,如今回來已經可以摘下來劈開吃了。此許亦楠已非彼許亦楠了,如今的許亦楠是許老師,是成熟穩重的學者。
爲了讓一個人變得偉大最直接的辦法,就是讓他覺得你覺得他很偉大,所以爲了讓許亦楠在我面前變成成熟穩重的學者,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讓他覺得我覺得他很學者,所以,在電梯下了兩層後,我清了下嗓子,語氣誠懇地說“許老師好”。
以我的餘光來看,許亦楠身體沒有動,但垂在身體一側的手指動了一下。倒是那邊陳同學突然開始咳嗽起來,我納悶,擡頭看到陳同學一隻手把半張臉遮住了,咳得非常認真。
許亦楠說,“三年不見,你其他地方沒怎麽見長,倒是反射弧長了不少。”
我自然聽得出他是什麽意思,也知道陳琦鑫爲什麽咳個沒完,我撇了撇,我的心理活動很複雜,你們哪裏懂得。
我正尋思着是該做乖巧狀退一步海闊天空,還是像三年前一樣頂回去彼此傷害,又聽許亦楠說,“你們這是要去哪裏?”
陳同學這時終于不咳了,說,“我們正要去吃午飯呢。”
“我也正要去,一起吃吧。”許亦楠看着我。
我看着許亦楠無風無浪的表情,腦袋急急轉了起來。
我想即便仍是兩兩相厭,我也需要摸清他今後的動态,沒準他背包裏正躺着後天回德國的機票。
于是,我搭住電梯邊的扶手,淡定的說了聲“好”。
許亦楠又對陳琦鑫說,“這位是陳同學吧?一起去吧。”
那邊陳同學似乎是頓了下,由于我正在看地闆所以不知道陳同學表情如何,等我擡起頭時,陳同學禮貌地說,“不用不用,馬老師那邊點好菜我們兩個都不去不好,安亭,我可把你那份也吃了哦。”
在我十八歲之前的很多時候,我們都是像這樣面對面坐着,他在對面唇紅齒白地喋喋不休,時不時頓一下說一句,“亭亭,這個你要是記不住我明天就沒收亭半半。”每當聽到這句話我便趕緊把天馬行空的思想拉回來,在對應地方做個重點标記。
許亦楠如今又坐在我的對面,在一陣短暫的沉默後,他說,“你和我記憶中的樣子一樣,三年了,看起來一點都沒有變。”
從小到大,許亦楠很少評論我的樣貌,他這句對于我樣貌的描繪雖可能包含一些客套話的成分,但仍是讓我想起了他之前僅有的一次對于我樣貌的描述,雖然方式很隐晦,但給我留下了濃重的陰影。
讀初一前的那個暑假,我收到了一封信,我很好奇,因爲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收到一封寫給我的信,拆開讀了讀發現言語朦朦胧胧,讀了半天也不知道什麽意思,一會兒春雨一會兒太陽的,下面甚至沒有署名。
我正研究着,亭半半突然沖了上來,對準信紙張口就咬,搶到了信就搖着尾巴一溜煙跑了出去。
沒過多久,沒給亭半半等回來,倒是把我媽媽等來了,她拿着信走了進來,“果然是我的女兒,這麽小就有人給你寫情書了。”見我一臉傻樣,媽媽幹脆拉着我坐到沙發上一句一句解釋開來,什麽這句太陽是誇張手法,這個春雨是比喻手法。
我們正研究得火熱,門鈴響了起來,我被媽媽使喚着跑過去開門,發現來者是許亦楠。媽媽坐在沙發上,看到來的是許亦楠,臉上的笑就漾開了,她說,“亦楠啊,你今天不是有籃球賽嗎,還以爲你不來了。”
這麽多年來我一直試圖改掉我媽媽老是愛揭自己女兒短的壞習慣,遺憾的是一直都沒有成功,那天我媽媽沖許亦楠招了招手說,“亦楠啊你要不要過來看看,有人給亭亭寫情書,這丫頭居然一點都看不懂。”
那時,我正低着頭跟在許亦楠的後面往客廳裏走,許亦楠不知怎麽的,走着走着突然停下來,我就直直撞到他後背上,我郁悶地揉着鼻子,聽到他說,“說明亭亭有人欣賞了。”
他面帶微笑坐在沙發上,停了會兒接着說,“不過亭亭還小,情感上也不夠成熟,還是要專心在學習上。”
媽媽點頭附和,“對,亭亭這孩子三心二意的,絕對不能散了心,亭亭你聽到沒,周末不許去那個什麽咖啡館。”
我坐在角落的沙發上很是蒙圈,咖啡館那句我連看都沒看到。我心裏很是不服氣,尋思着怎麽怼他倆一下,法子還沒想出來,突然覺得鼻子一陣濕漉漉的,什麽東西流了出來。
許亦楠猛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亭亭不要低頭。”
我用手擦了下鼻子,看到手上一片血紅。許亦楠拿着紙巾沖了過來,一邊幫我擦鼻子一邊把我拉到沙發上。
而後我家媽媽也終于反應過來,急匆匆地坐到另一邊拉起我的手,那個時候我産生了一種錯覺,我猜想大概是失血過多的原因,那時候我居然覺得許亦楠比我媽媽更像媽媽。
在失血過多的那個瞬間,我對許亦楠的印象首次有了改觀,但好景不長,就在同一天許亦楠的形象再次跌入萬丈深淵。
那天鼻血止住之後,我坐在飯廳的桌子上喝水,許亦楠走進來坐在對面,我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準備對他表示感謝。他卻搶先開了口,他說,“在我讀初中的時候,也是有很多同學喜歡寫情書約同學出來惡作劇。”
見我沒什麽反應,他用手支着太陽穴,盯着我看了一會兒,露出了他那副很好看但是我從來都不喜歡的笑,他說,“情書寫成這般花哨,如果是惡作劇,還比較說得通。”
我和許亦楠對話,從來都是他說東我偏要說西,他說好我偏要說孬,忤逆一下心裏才舒暢,于是我說,“動物園去過麽,孔雀看過麽,孔雀求偶哪個不抖出個花哨的屏,連獅子這種灰撲撲的動物,都得在脖子上圍一圈毛來往花哨上靠,情書本就是用來求偶的,不花哨怎麽算得上情書。”
許亦楠想了想沒說話,而後站起來慢悠悠地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又坐到我對面,“項允鑫你知道麽?”
項允鑫我太知道了,許亦楠那一屆花名滿校的美人。前一段時間剛在學校門口和我搭過話,美女都是被搭讪的,所以和我搭話的時候雖然費了勁的故作自然,還是急躁了些,幾句話沒過就繞到了許亦楠身上。
許亦楠提到項允鑫,我捉摸着莫不是接下來要提到他和項允鑫之間不花哨的情書故事。故事我是很樂意聽的,所以我趕緊點點頭。
“在我們初中的時候,她也被這種花哨的情書捉弄過。”我點頭,等着許亦楠接着講故事,沒想到他居然就此打住,輕飄飄地看了我一眼,又接着喝他的水。這是鬧得哪樣,不講故事也就罷了,怎麽連意思也不說清楚。
而後我恍悟,他這句話背後的意思大抵是連項允鑫這種美女收到的情書都是爲了惡作劇而非求偶,你這種資質平平的更是被捉弄的沒跑。
他要是這麽直白地說出來,我可能也不覺得怎麽樣,畢竟能拿到桌面上談的總歸不會是趕盡殺絕的,但他偏偏用這麽個遮遮掩掩的說法,給我的感覺就是,在他的眼裏這是我一個天大的缺陷,他許大善人就不明提了,免得我聽了就不想活了。
我一直将許亦楠的這句話歸結爲我至今單身的原因,因爲從那之後不管我怎樣不屑于許某人的判斷,每次遇到這種情況,就會想這會不會是誰的惡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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