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天亮還有大概一個多時辰的時候,金吾後衛指揮使鄧衛明忽然滿身是血、狼狽不堪地跑進正殿對端坐在龍椅上面的靖安帝激動地說“皇上,賊軍人多勢衆,我們的人快撐不住了。
賊軍很快就會打進來,臣懇請皇上跟我們一起突圍。”
還沒等皇上有所反應,坐在下首的大皇子趙焞裕頓時臉色大變,一下子站了起來。
就在鄧衛明說話的時候,可以清楚聽到外面殺聲震天,其間還不時還聽到兵器的撞擊聲,可見激戰已經離這裏越來越近了。
靖安帝沉聲道“府軍五衛還沒有消息嗎?”
“沒有。我們派出去的人全都被五軍營的人堵在營區外面無法進入。
即使有人冒死沖進去,也在半路給截殺了。
皇上,事到如今,已經無法以再指望府軍衛他們過來增援了,還是請皇上馬上跟我們突圍吧。
隻要我們集中所有力量往南門突圍的話,應該是可以逃出去的,請皇上盡快決擇。”
“逃?我們能逃到哪裏?西北,還是西南?”靖安帝無聲地笑了起來,隻是那笑容卻顯得無比慘淡。
鄧衛明沉默了一下,然後接着說“皇上是大魏之主,隻要成功脫險的話,自然有無數忠臣義士願意爲皇上效力。到時皇上隻要一聲号令,光複京城指日可待。”
“晚了,一切都晚了。即使我們能夠突圍出去,城門那邊也早就有重兵把守,我們根本走不出這京城,這點你心裏應該很清楚才對。”
“皇上,隻要還有一絲生機,我們都不能放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皇上!”
靖安帝轉頭看了大皇子一眼,然後對鄧衛明說“既然如此,那你就帶着大殿下突圍吧。
一切盡人事,聽天命,能跑多遠就跑多遠。如果實在跑不掉,那也是他的命。”
“那父皇您呢?您不跟我們一起走嗎?”大皇子趕緊問道。
靖安帝平靜地說“朕老了,跟你們一起走的話隻會拖累你們。而且朕走了,那你母後怎麽辦?
有句話叫願賭服輸,這場賭局的确是朕輸了,輸得一敗塗地。朕也沒有面目再苟活下去。”
大皇子十分堅定地說“如果父皇不走的話,那兒臣也不走。
我身爲人子,怎麽能棄父母不顧獨自逃生,這跟畜牲有什麽區别?”
一直表現得十分平靜的靖安帝突然厲聲道“那你就忍心看着我跟你母後眼睜睜地看着你陪我們一起送死而傷心難過嗎?!
自古成大事者,需要在關鍵時候有所決斷有所舍棄。
朕原本想在有生之年把那些心懷不軌之人全部鏟除,好把大魏幹幹淨淨地交到你手上。
可惜事與願違,最後還是功敗垂成。
你是朕的嫡長子,也是大魏真正的繼承人。
如果連你也死了,那還有誰來替朕和你母後報仇雪恨,光複大魏?”
大皇子沒有出聲,隻能眼含熱淚地看着頭發斑白的父親。
這麽多年來,他對于父皇心裏面不是沒有過恨意。
他身爲母後唯一的兒子,是正兒八經的嫡長子。
不管論嫡還是論長,按道理來說他早就應該立爲儲君。
但他不僅沒能成爲太子,反而處處受同父異母的二弟趙焞豐所壓制和陷害。
而父皇對此不僅不聞不問,還擺出一副樂見其成的樣子。
面對如此偏心和不公的父親,大皇子心裏面怎麽可能沒有恨、沒有怨?
然而直到今晚,他這才知道原來自己一直錯怪了父皇。
父皇不僅不是個沉迷女色的昏君,反而還是一個心懷大志、深謀遠慮的明君。
原來這麽多年來父皇所做的一切,隻是爲了麻痹謝家,好趁其不備一舉擊殺而已。
直到現在,他才真正認識到父皇是個怎麽樣的人。
他深深爲自己以前對他的誤會和怨恨感到羞愧不已。
原來自己才是什麽也不知道,卻自以爲是的井底之蛙。
這時,殿中再度傳來靖安帝的聲音,“鄧卿家,大殿下就拜托你照看了。
蕭虎,從現在開始,你的主子不再是我,而是大殿下一個人。
你帶領所有暗衛一起,保護大殿下離開京城。”
“是,皇上。”殿中的某處忽然傳來一把低沉的聲音。
在交代完後,靖安帝第一次對大皇子溫和地說“你們走吧,朕要好好休息一下。”說完,他站起來往後宮走去,步履蹒跚,仿佛每一步都有千斤之重。
“父皇……”
“皇上……”
大皇子和鄧衛明跪在地上大聲叫着,眼淚已經布滿了他們的雙眼。
靖安帝沒有理會他們,繼續頭也不回地往前走着,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殿下,我們萬不可辜負皇上的心意,我們走吧。”等靖安帝離開後,鄧衛明這才小聲對大皇子說道。
大皇子用袖子擦了一下眼淚,然後用力咬了咬牙跟着鄧衛明離開了大殿。
就在這時,數十個身穿太監衣服的暗衛從大殿各處陰影中走出來。然後在領頭那個中年太監的帶領下,默默地跟在兩人身後保護着。
另一邊,靖安帝離開正殿後,直接往皇後所住的梧桐殿走去。
跟着他後面的,隻有心腹太監張公公一個人。
“可惜今晚無月,不然對月品茗倒也算是一件風雅之事。”靖安帝一邊走一邊擡頭望天。
“今晚雖然無月,但娘娘還在宮裏等着皇上,皇上不妨跟娘娘好好喝幾杯。”
皇上轉頭望着這個陪了自己三十多年的心腹太監,忍不住問“你不走嗎?以你的身手,應該逃得掉的。”
張公公微笑道“奴才是先皇賜給皇上的,生是皇上的人,死是皇上的鬼。
一旦離了皇上,奴才哪裏還有安身之處?就算死了也隻會變成無主孤魂。奴才是不會走的。。”
皇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沉聲道“你的忠義,朕會一直記在心裏。
你去吧,把該做的都做了,然後再回到朕的身邊來。”
“是,皇上。”張公公行了一禮後,轉身退下。
張公公離開後,靖安帝有些無力地坐在附近的一張石凳上,整個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幾歲似的。
他不甘心啊,真的不甘心。
他費盡心思布局二十多年,結果到頭來還是功虧一篑。
看來他還是低估了謝明順和甯志遠這兩頭老狐狸,才會落到如今的下場。
他知道自己的嫡長子趙焞豐今晚很想問他一個問題,卻一直沒敢問出口。
那就是爲什麽他不跟鎮國公甯志遠聯手,合力鏟除謝家。
可是裕兒不懂,如果聯合甯志遠鏟除了謝家後,那剩下的甯家怎麽辦?
帝皇之道,講究的就是制衡二字。
一方勢力太強的話,就要扶起另一方勢力與之對抗,使其形成勢均力敵之勢,這樣政局方可保持穩定。
确實,以鎮國公甯志遠的實力和手段,想要清除謝家并非一件難事。
但如果沒有了謝家的制衡,一家獨大的甯家将會無人能夠壓制,遲早會變成一個巨大的禍患。
想要維持趙家的權勢,隻有兩個辦法。
一是保持現狀,讓甯家和謝家相互牽制、相互争鬥,來形成一種鬥而不破的局面。
二是把兩個掌握着兵權的大家族全部打掉,然後讓旁落多年的兵權重新回到皇家手裏。
對比之下,當然是第二種辦法最好,也最符合皇家的利益。
但此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極難。
首先以安國公爲首的謝家是當年奪嫡之戰的最大功臣,而且謝太後也是謝家的人,經過這麽多年的操控,早就将五軍營和西南軍牢牢掌控在手裏。
想要從謝家手裏拿到兵權,無異于與虎謀皮。
其次以甯志遠爲首的甯家是鎮守西北一百多年的老牌家族,不管是西北軍中還是民間,甯家的威望實在太深了,根本無人能比。
他敢說,如果甯家真要舉反旗,大部分西北軍民肯定願意跟随甯家一起造反。
甯家在西北的人望和影響力,就是如此的深厚。
另外西北這個地方比較特殊,由于長年跟胡人打仗,西北軍是出了名的善戰之師,可以說是大魏最強的軍隊。
而且西北地區民風彪悍,當地青壯隻要稍加訓練,很快就成爲能上戰場的士兵,因此西北軍絕大多數士兵都是從西北本地招募。
這樣的蠻荒之地,隻要甯家願意,并且糧草充足的話,完全可以在短短幾年内就練出一支幾十萬甚至上百萬人的虎狼大軍出來。
就算糧草不足,也完全可以通過搶掠周邊地區得以壯大。
這樣的西北,這樣的甯家,怎能不讓皇家心生忌憚。
可以說,相比于才崛起不過幾十年的謝家,盤據西北一百多年的甯家才是曆任魏帝的一塊心病。
實際上,自戰功彪炳的魏武帝之後,至少有兩任魏帝想把甯家調出西北,然後換上自己的心腹大将管治西北。
但無奈北方的胡人實在太過兇悍,每次叩關進犯,皇家所派去的大将竟然無一人能夠抵擋得住胡人的進攻。
當時的魏帝無奈之下,隻能再次讓經驗豐富的甯家領兵抗胡。
而甯家也不負衆望,一次又一次地成功擊退了胡人。
這一來二往,自然就加深了隻有甯家才能守好西北、抵禦胡人的印象,更加導緻甯家在西北軍民當中的威望越來越重,形成了尾大不掉的窘境。
尤其是到靖安帝這一代時,甯家在西北的威望已經無人能比,甚至蓋過了皇家的威嚴。
就算甯家表現得再忠心再低調,但他們本身的存在,就已經威脅到趙家的統治,這是不争的事實。
因此在靖安帝眼中,身爲外戚卻手握兵權的謝家固然是該鏟除的對象,但功高震主的甯家同樣是心腹大患,絕不可再任其發展下去。
否則真要等到長子接替皇位的時候,那時的甯家将更加難以處理。
所以他要趁自己還活着的時候想辦法解決掉甯家和謝家這兩個足以威脅到趙家的心腹大患,然後把天下幹幹淨淨地交到長子手中,這樣他才算是死能瞑目。
爲此,他特意費盡心思設計了這個一箭雙雕的殺局在對謝家下手的同時,把刺殺甯志遠的罪名安在謝家的頭上。
隻要成功鏟除謝家,并且讓甯家相信甯志遠确是死在謝家手裏,那西北就不會反,而他也有時間慢慢接管西北的兵權。
一旦成功接管西北的兵權,就算謝氏餘孽帶着全部西南軍來報仇,也不過是送死罷了。
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不僅甯志遠沒有被刺身亡,就連謝老賊也成功逃了出去并帶着五軍營反撲,導緻他的計劃徹底失敗,再無翻身的可能。
但不管怎樣,趙家想要真正拿回皇家的權勢和威嚴,這甯家和謝家是一定要鏟除的,别無選擇。
如果能重來一次的話,他還是會這樣做,隻不過會計劃得更加周密罷了。
然而敗了就是敗了,一切都已成空,就算再不甘心又能如何?
想到這裏,靖安帝苦笑了一下,然後重新站起來以沉重的腳步往後宮走去。
來到梧桐殿的門口後,皇上很快就見到自己的皇後正眼巴巴地等着他來。
一見到他,她頓時眼睛一亮,快步走了過來向他行禮。
望着跟自己一樣已經頭發斑白,臉上出現皺紋的老妻,靖安帝忍不住用力握住她的手低聲道“朕……我敗了,謝賊等人已經包圍了皇宮,很快就會打進來。
我已經叫鄧衛明他們護送裕兒離開,他應該不會有事的。
讓你忍辱負重這麽多年,結果到頭來卻是一場空,我對不起你。”
蕭皇後眼含淚水微笑道“世間無數女子一生所求,不過是一個真心待己的知心人罷了。
能夠嫁與皇上,臣妾死而無憾。
臣妾剛親手做了一桌酒菜,皇上要不要品嘗一下?看看臣妾的手藝有沒有退步。”
“好,那就讓我來好好品嘗一下你的手藝,我們走吧。”皇上拉住她的手往殿内走去。
蕭皇後忍着淚水,緊緊地反握住丈夫的手不放。
此時宮内宮外殺聲震天,到處都可以聽到有人發出慘叫聲和尖叫聲。
然而靖安帝和蕭皇後兩人卻仿若未聞,兩人坐在一起,像對普通卻恩愛的老夫妻那樣,安靜詳和地享用着豐盛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