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非有個問題想不明白,忍不住問道“嶽父,聖上爲什麽會突然決定組閣。”
“這也不算太過突然的事,聖上早就有仿效前朝組閣的想法。尤其是這幾年來聖上年紀漸大,精力開始有些不繼,這時候提出組閣也很正常。”
“聖上舍得放權?”
“傻小子,隻要手上沒有兵權,文官再怎麽鬧也翻不了天。
太祖爲防止權臣或宦官掌兵作亂,早就定下文武分家、宦官不得參政的祖制,所以這都不是什麽大事。
我認爲聖上挑這個節骨眼組閣,也是有所盤算的。
有些事,也是時候讓你知道了,免得你搞不清楚朝中的形勢。
我問你,你覺得大魏的兵權主要掌握在何人手裏?”
“兵權不是都在聖上手裏嗎?”池非驚訝地問。
“表面上是,但實際上裏面的水很深,不是一句兩句就能解釋清楚的。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你要先知道今上是如何登基坐上那個位置的。
今上的生母隻是宮中一個普通宮女,被先皇寵幸後封爲才人。後來生下七皇子,也就是如今的今上。
在七皇子五歲的時候,其生母就因病過世了。
鑒于七皇子無人照顧,謝太後就把他抱過來養在膝下充當養子。”
“那時太後沒有親子嗎?”
“太後原本有一嫡子,但不到百日就夭折了,之後多年再無所出。
因此太後要抱養七皇子,估計也是無奈之舉,畢竟她也需要一個繼承人。
但不可否認,今上之所以能夠在衆皇子當中脫穎而出繼承大位,謝太後确實發揮了至爲關鍵的作用。
當年因爲奪嫡之事,幾位皇子争得非常激烈,遠比如今的大皇子和二皇子之争要慘烈得多。
因爲幾位皇子各有優勢,支持他們的官員和勳貴也各有不同,朝堂之下分成了好幾派,私底下鬥得很是厲害。
再加上那時先皇剛好病重,無力主持大局,這使得那幾位羽翼豐滿的皇子更加肆無忌憚。
鬥到後來,什麽下毒、墜馬、刺客等各種手段層出不窮,鬧得整個京城人心惶惶。
後來先皇駕崩,幾位皇子爲了争奪皇位,甚至直接調動私兵逼宮,大打出手。
就在這個關鍵時刻,以安國公爲首的一衆勳貴忽然率領五軍營的士兵以勤王之名前來救駕。
而此時謝太後裏應外合,拿着先皇的聖旨當衆宣布先皇已将皇位傳給七皇子,不從者即爲逆賊就地處決。
在謝太後以及安國公等勳貴的協助下,今上終于順利登基爲皇。
而其他幾位參與奪嫡的皇子有的被軟禁起來,有的直接以叛逆罪處置掉了。
幾位皇子尚且如此,他們手下的人自然沒什麽好下場,絕大部分都被謝太後以各種理由和罪名給逐一鏟除掉。
那時京城幾乎天天都有官員和勳貴被抄家砍頭,可謂血流成河。
當年那場奪嫡之戰,幾乎讓一半官員和勳貴從京城消失,其慘烈程度可想而知。”
“這麽說來,今上能順利登基,還真是謝太後和安國公他們這些勳貴的功勞。”
“是的。而且我相信,當年那份聖旨也是真的,先皇确實想将皇位傳給今上。
因爲在一衆皇子當中,今上的爲人和品性确實要比那幾位皇子要好得多。
那幾位皇子當年實在鬧得太過份了,引得先皇震怒,在臨終前下旨傳位給今上也很正常。
由于今上繼位時,還未成年。因此暫時由謝太後垂簾聽政,并由兩位重臣輔助今上治理朝政。”
池非試探着問“嶽父,您的意思是,那幾位以安國公爲首,協助皇上登基的勳貴,手裏還掌着大部分的兵權?
可是調動兵馬不是需要有虎符和聖旨嗎?難道那些人敢抗旨不成?”
“調動兵馬确實需要虎符和聖旨,但我問你,誰有資格驗證虎符和聖旨?”
池非聽嶽父這一反問,很快就明白過來,虎符和聖旨絕非低級将領和普通士兵有資格查看,隻有真正領兵的将領才有資格查看這兩物。他說是就是,他說不是就不是,底下的兵将哪裏知道是真是假,隻會聽上頭命令行事罷了。
因此曆任皇帝都隻會讓信得過的武将來掌兵,正是爲了防止兵權被别有用心之人所掌握。
虎符和聖旨畢竟隻是死物,真正起決定作用的還是負責領兵的人。
甯志遠看他想明白了,這才接着說“你剛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我想對你說的事。
原本各地衛所,尤其是拱衛京城的禁軍和五軍營都應該受皇上直接管轄,曆代皆是如此。
但就因爲幾十年前那場奪嫡之戰,使得情況出現了變化。
名義上全國兵馬是受皇上指揮,但實際上那幾位以安國公爲首的勳貴才是真正手握兵權之人。
這不僅是因爲那些人當年的拱立之功,謝太後垂簾聽政那幾年的精心布置也是維持這種局面的主要原因所在。”
聽到這裏,池非已經有所領悟了,這實際上這就相當于利益交換。
安國公等人讓今上當上皇帝,其報酬則是要各地的兵權。這就形成了一種等價交換的平衡。
再加上今上登基的還未成年,那時朝廷主要由謝太後在把持。
爲了娘家的利益,謝太後可能不僅會默許這種情況出現,甚至還會有意縱容安國公等人掌權。
畢竟今上并非謝太後的親生兒子,跟太後隔了一層,謝太後想偏幫娘家的做法也是可以理解的。
隻要謝家保持強盛,她這太後的權柄自然穩如泰山,不會有任何人能夠撼動得了。
但這裏就産生了一個問題,這麽多年來,皇上真的甘心把兵權一直讓出來嗎?
想到這裏,池非忍不住問“嶽父,今上就真的願意一直保持這種狀況?”
甯志遠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你能想到這點,說明你已經想通了其中的利害關系。
今上并非一個碌碌無爲的昏君,他當然不甘心兵權旁落。
其實這麽多年來,今上一直在培養自己的心腹幹将。
如今京城幾大衛所當中,究竟有多少是皇上的人,又有多少是安國公他們的人,外人是很難分得清楚的。就算是我,也隻是知道個大概而已。”
“安國公等勳貴難道就甘心眼睜睜地看着手上的兵權被今上逐漸蠶食掉?”
“傻小子,你以爲那些老狐狸真的會什麽也不做嗎?他們自然有應對的辦法。
一個人想升官很難,但讓他不升官卻很容易。如果有必要,想在軍中弄死幾個人其實是一件很簡單的事。
辦法多的是,可以說防不勝防。
當然,安國公等人再大膽,也不敢公然造反。
首先皇上乃大魏之主,名正言順的朝廷正統。
大魏立國兩百多年,其威望早就深入人心。
如果安國公等人敢公然造反,很快就會受到天下人的聲讨和圍剿,名不正言不順很難維持下去。
其次隻要有我們西北軍在,他們也不敢這樣做。
西北軍長年跟胡人打仗,其戰力遠勝于任何一支軍隊。
就算是安國公親自率領的西南軍,也難以匹敵,因此他們不敢亂來,隻敢在背後做些小動作。
大部分情況下,安國公等人是不敢跟今上唱反調的。
例如前幾年胡人趁着西北大旱大舉入侵邊疆之時,今上就下令調集各地兵馬前去支援西北,那時也沒人敢不從。
在這種關乎大魏存亡的緊要關頭,如果安國公等人敢公然抗旨,不僅會受到了天下人的唾罵,而且也容易留下給今上收回兵權的把柄。
可以說,這麽多年來皇上和安公國等勳貴都不想真的撕破臉,畢竟那對誰都沒好處。
如今皇上要組閣,我猜這可能也是皇上爲了遏止安國公等人繼續壯大的另一步暗棋。
其實比起組閣這件事,我反而更在意焞芳公主的婚事。
聖上欽點的驸馬竟然是安國公的嫡次孫,這就有意思了。我想了很久都沒想通聖上爲什麽要這樣做。”
池非也想不明白這老皇帝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竟然把自己的嫡女嫁到嫡長子的對頭那邊,這簡直就相當于提前送人質過去。
忽然,池非腦中靈光一閃,小聲問“嶽父,聖上平日對公主如何?”
“極其寵愛,幾乎是有求必應。”
“如果是這樣的話,小婿有個粗淺的想法,這會不會是爲了在将來保公主一命。”
甯志遠一聽,表情爲之一凜,“你的意思是,今上心裏面已經定下了人選?”
池非點了點頭,“這是目前唯一比較說得通的理由。”
甯志遠表情凝重地想了一會,然後輕輕歎了口氣說“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我們甯家以後就要小心做人了,那一位可不像今上那樣心胸寬廣。”
池非也覺得壓力頗大。
他的想法很簡單,皇帝之所以要把最爲寵愛的公主嫁給安國公的嫡次孫,是因爲他已經決定把大位傳給二皇子。
如果二皇子繼位的話,至少有一個好處。
那就是二皇子身上流着一半謝家的血,可以說是謝太後和安國公的親外孫。這樣一來,安國公等人自然會對新皇網開一面,不至于步步提防。
而且謝太後和安國公的年紀也不小了,誰知道還能再撐幾年。
等這兩個當家話事人一去,以謝家爲首的勢力自然大減。
如果那時二皇子羽翼已豐的話,就算因此而接手謝家的勢力也不是沒有可能。
就算不能接手謝家的勢力,至少二皇子身後有大批勳貴支持。
隻要他成功登基,那些文官集團就算再不願意,也隻能奉他爲主。
畢竟文官們的身家性命前途都系于朝廷,離了朝廷他們什麽都不是。
如果換作由大皇子來繼位的話,那他隻能得到文官們的支持,卻無法得到手握兵權的勳貴們的支持,甚至還有可能會遭到以安國公等勳貴爲首的激烈反抗。
就算大皇子冒險調動鎮守邊疆的西北軍回京鎮壓,到時會不會因此而爆發一場撼動整個大魏根基的大内戰也難以預料。
因此由二皇子來繼位的話,其好處确實要遠勝于大皇子。
再加上皇上原本就偏愛二皇子,這種可能性實在太大了。
如果皇上真的決定傳位于二皇子,那他給焞芳公主所安排的婚事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身爲大皇子胞妹的焞芳公主在二皇子登基後,肯定沒什麽好下場,不是被終身軟禁就是被秘密處死,這是曆史上衆多皇權争奪失敗者最常見的下場。
但如果焞芳公主是二皇子親表弟的妻子,那情況就不一樣了。
爲了表弟的顔面着想,二皇子很有可能會對焞芳公主從輕放落,甚至爲了自己的名聲故意不予追究也說不定。
靖安帝就是看準了這一點,才特意把公主嫁到安國公府來保她的性命。
甯志遠和京城其他大臣之所以沒有往這方面想,那是因爲他們都是官場中人,習慣了以陰謀論的複雜角度來考慮問題。
而且俗話說天家無情,像這種顯淺的父女之情往往會被人忽略,因此往這方面想的人還真不多。
池非身爲官場之外的普通人,反而容易想到這點。
經小女婿提醒後,甯志遠這才想起,聖上他也是一個焞芳公主的父親啊。
一旦聖上過世,就算留下聖旨又怎麽樣,畢竟人走茶涼。
隻要二皇子有心想要對付公主的話,就算表面上什麽也不做,但背地裏可以用的陰招實在太多了,根本就防不勝防。
如果将來二皇子上位,這确實是唯一能保住焞芳公主的辦法。
假如老皇帝真的要把大位傳給二皇子,池非也很頭痛啊。
他跟二皇子雖然沒有大仇,但小過節還是有的。
當年福王就是奉二皇子的命令來強買文學報社,結果被池非反咬一口把事情給攪黃了。
要說二皇子心裏對此事毫無芥蒂,池非第一個不信。
還有就是阿芷曾經跟二皇子的小舅子,長春侯世子吳康貴起過沖突。因爲有嶽父甯志遠在前面頂着,對方這才不敢再追究此事。
然而一旦二皇子登位,以長春侯世子吳康貴的小人性格,多半會借二皇子的勢來搞事,這又是一個隐患。
另外二皇子本人對于手握西北數十萬大軍的鎮國公甯志遠心裏又是怎樣一個想法,那也是一個讓甯家不得不防的隐憂。
總之對于甯家和池非來說,這實在不算是一個好消息。
不過甯志遠畢竟是見慣了大場面的軍方大佬,他冷笑道“雖說要小心做人,但我甯氏一族經營西北百年,也不是沒有根基的。
萬一真有人容不下咱們,不過就是一拍兩散而已,到時誰也别想好過。
想欺我甯家,沒這麽容易!”
池非從嶽父的言辭當中,感受到了一股凜烈的殺氣,這就是西北大将軍的霸氣。
池非在寒毛直豎的同時,心中不禁産生了一種熱血沸騰的感覺,忍不住脫口而出,“小婿願誓死跟随嶽父,與甯家共進退。”
甯志遠暢快地笑了起來,然後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吾有佳婿,心甚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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