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九江後,池非足足花了大半個月時間,才把各種堆積的事情給處理幹淨。
身爲他好友的簡書棋是兩榜進士,而且還是名列三甲的探花郎,自然有資格參加西北的官員考試,不需要再從吏員做起。
而且簡書棋還得到了西北大将軍甯志遠的親自任命,如今已經是正六品的西北戶部農事司主事,全權負責土豆在西北的推廣種植事宜。
隻不過現在土豆的育種工作還未全部結束,而且西北那邊還要處理各種戰後事宜,因此他暫時還不需要到西北去任職,要等到明天開春之後才起程。
在這期間,簡書棋一直以幕僚的身份跟在池非身邊協助,順便學習如何處理地方政務以增加實際經驗。
在協助池非處理政務期間,他發現好友跟他以前所認識的地方官員完全不同。
要說他懶嘛,可他對于許多事情都心中有數,甚至知道哪件事情現在到了哪一步。
而說他不懶嘛,可他卻又把大部分的事情都交給底下的人去做,幾乎完全不沾手。
簡書棋還是第一次見到像好友這樣,明明做到知府級别卻能夠放權放得如此徹底的官員。
但偏偏就是這種放羊吃草式的做事方式,他手底下的人辦事效率卻奇高,這不禁讓簡書棋大爲驚訝,于是就問他是如何做到這點的。
池非聽到他的問題後,就拿出了一個自制的本子給他看。
在打開那個本子的時候,簡書棋驚訝地看到,隻見本子上面以表格的方式,密密麻麻地記錄着每一件事情的處理進度,而且上面還有各種各樣的批注。
例如在九江東區準備興建一個大型菜市場的問題上,池非詳細批注了從什麽時候召開會議決定建市場,當時把這件事交給誰去做。
半個月後再次開會時,那個負責此事的官員彙報工程進度的情況、估算大概什麽時候能建好,以及遇到什麽困難等事宜全都寫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在已經完成的事項上,他還留下了負責此事的官員的個人評價。
這些來自上峰的評價,對于這個官員以後的升遷,起到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作用。
在看完這個本子後,簡書棋這才知道爲何好友能夠在不插手的情況下,對底下人的各種事情了如指掌了。
“怪不得你敢放權讓底下的人去辦事,原來是這樣。”簡書棋有些佩服地把本子還給他。
池非卻搖了搖頭說:“這本子隻是記錄各種事情的完成進度而已,好讓我能做到心中有數。
真正起關鍵作用的并非這本子,而是問責制。”
“何爲問責制?”
“說白了其實很簡單,就是把事情交給特定的官員去辦,而不是交給一幫人去做。
這樣做的好處是,一旦事情沒有辦好,底下的人就沒辦法互相推诿了。
我會直接追究負責此事的官員,讓他無法推卸責任。
那些官員爲了以後的仕途着想,肯定不敢有所怠慢,會用心把事情做好。
這就是問責制最大的好處。”
“好一個問責制,這法子太妙了。”簡書棋不禁拍手叫好。
“除了推行問責制外,我定期召開會議就是爲了傾聽底下官員的聲音,這就叫反饋。
通過底下官員的反饋,我就能知道他們在辦事的時候遇到什麽困難和問題,事情已經進展到哪一步,真正做到心中有數。
另外這樣的定期彙報制度,也能夠給各個官員施加無形的壓力,讓他們不敢輕忽怠慢,想盡快把事情辦好。
但光快還不行,還要顧及完成的質量。
這時候就需要清廉社起一個監督的作用了,清廉社的官員會不定期地去進行暗訪,看看有沒有出現偷工減料、貪污舞弊的情況。
通過這樣上層施壓,下層監督的雙重作用,官員們在處理事情的時候,就算不能做到最好,至少也不會差到哪裏去。”
簡書棋激動地說:“好,太好了,想不到你這小子竟然能想出這麽好的法子來,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你這些新制度是不是也會像新稅法一樣往整個西北和東北推行?”
“是有這個打算,但現在還不能操之過急,先試行一兩年再說。等試過沒問題了再考慮大面積推廣不遲。”
“說起前兩年頒布的新稅法,還真是巧妙。
雖然提高了田稅、人頭稅和均平銀這三種正稅,但卻把各種如火耗、練勇銀、櫃費等地方雜稅給取消了。
這樣一來,不僅中央的稅收提高了,而且各地百姓的壓力也減輕了許多,确實是一舉兩得之策。”
池非卻歎了口氣說:“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麽樂觀,總體而言,确實是減稅了,隻不過許多壓力從地方轉向了中央而已。
其實有些地方雜稅也并非完全是地方官員想盤剝百姓所搞出來的名目,就以火耗爲例。
所謂火耗,就是地方各省府在收完賦稅後,要把百姓上交的碎銀熔煉後再鑄成銀錠。
由于百姓的的碎銀子純度質量不一,在熔煉鑄錠的過程中通常會出現損耗。因此,地方省府在收稅的時就會以‘火耗’爲由,多向百姓收一些賦稅作爲損耗的填補。
但這個作爲填補的火耗通常是沒有定例的,收多收少往往由各地官員說了算,這就很容易滋生貪腐現象。
如今中央取消了地方火耗,那這些損失就隻能由中央來承擔。
火耗如此,其他地方雜稅也是如此。
雖然确實存在大量貪腐情況,但有些地方雜稅也确實是要支出的。
新稅法的核心作用,就是把絕大部分的地方稅賦收歸國有,而不是落到各個地方官員的口袋裏。
這方法雖好,但這就出現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地方上如果想要修路搭橋或建個大菜市場什麽的,這筆錢由誰來出?
要知道,随着各項地方雜稅的取消,地方官府基本上是沒錢興建比較大型的工程的。”
“對啊,這也是我一直想不通的問題,你快說來聽聽。”
“我和章文軒老先生想出來的解決辦法是:由地方官員向中央申請撥款興建,實現專款專用。
舉個例子,如果九江想修一座大橋,我身爲九江知府,就需要向中央申請撥款建造。
中央接到申請後,會先派人下來調查是否有必要建這座橋,其作用何在。
如果經過調查後,中央同意修建此橋的話,我就要正式提出工程預算。即要建這座橋大概需要多少銀子。
中央會由工部來審核我的預算計劃,如果沒問題的話就會撥款下來給我建橋,并要求我定期彙報工程進度。
這個工程預算不是固定不變的,隻是一個大概的估算。
如果在工程進行期間,申請下來的撥款不足的話,我還可以申請二次甚至三次撥款,直至工程完成爲止。
工程開始後,當地清廉社會不定期地介入監察,盡量杜絕貪腐現象出現。
工程做完後,中央還要派專人下來驗收,以保證工程質量沒有問題。
隻有通過工部驗收的工程,才算真正完工,否則就要進行翻工。
工程完工後,就要對接下來的工程款進行結餘,把多出來的結餘收回中央。
整個過程大概就是這樣。
通過這種由地方向中央申請撥款,專款專用的方式,就能在最大程度上減少貪污和浪費。
新稅法我是先在九江這邊試行了将近兩年後,才在東北各地逐漸推行,最後才輪到西北。
畢竟稅收一事事關重大,可謂牽一發而動全身,因此我們才不得不小心行事。”
“原來是這樣,确實厲害。”簡書棋說完,眼神複雜地看着面前的好友。
聽完好友的話後,本以爲自己已經很了解池非的簡書棋再次對眼前的好友産生了一種深不可測之感。
全新的官員選拔制度、清廉社制度、新稅法、專職判官審案制、印花稅制度、問責制等種種天才般的構想,幾乎全都出自于好友之手。
而且全都成功實行了,無一失手,這樣的奇才不敢說後無來者,但絕對是前無古人。
怪不得大将軍甯志遠會給好友幾乎無限的管治權,随他在九江試行各種新政。
這不僅在于他是大将軍親女婿的關系,或許大将軍更看中的是好友這份無人能比的才氣。
池非并不知道好友對自己的評價如此之高,否則他真要付之一笑。
他的大部分政策,其實都來自于他所在的現代社會。
當中很多政策早就已經在他那個世界運行多年,是十分成熟的制度。
他所做的,隻不過是把一些已經成熟可行的制度照搬到如今這個世界來運行罷了。
爲了避免水土不服的問題,他會在試點地區,例如九江這裏試運行一兩年後,覺得沒問題了,才請嶽父甯志遠逐漸在各地一步步推行。
這種先在試點城市試運行,然後再推廣全國的做法,正是他所在國家政府最擅長的施政手法,他不過是照畫葫蘆罷了。
所謂在其位,謀其政。
既然他身爲九江知府,并且深受嶽父甯志遠的信任,他當然想幫甯家實現大業。
池非并不打算搞什麽民主制度,因爲在這個皇權社會根本不現實,也不是他該做的事。
而且被衆多現代西方人奉爲聖典的民主選舉制,也并非真如西方人所宣揚的那麽美好。
西方政客們爲了争取選民們的選票,往往會無所不用其極。
不是用各種手段打壓抹黑對手,就是向選民許諾更多的福利。
假如經濟好的話,就算是高福利社會,西方國家也能大概維持得下去。
但萬一經濟不好的話,那這些運行多年的高福利制度就會成爲整個國家沉重的負擔。
可是通過民主選舉制選上來的執政者們敢任意取消這些高福利制度嗎?
不,他們不敢。
因爲一旦他們這樣做的話,那下屆選舉不管是執政者還是他們所代表的黨派,肯定難以再得到大量選民的選票,自然也就失去了執政的權力和地位。
所以爲了選票,他們隻能硬着頭皮去維持這種已經讓整個國家越來越不堪重負的高福利制度。
而那些競争者們,爲了從他們手上奪取權力,往往會向民衆許下更高的福利待遇來争取選票。
這樣一來,就會形成惡性循環,最終整個國家會被這種不斷堆高的高福利制度所拖垮,直至破産。
這種苗頭,在經濟逐漸下行的衆多西方國家當中,已經浮現得越來越明顯。
在池非看來,不管是皇權社會也好,獨立政治也罷,隻要治下的百姓能夠安居樂業、溫飽富足,其實不會有人會在乎這些的。
對于衆多老百姓而言,稅收是輕還是重,眼前的生活是好還是壞才是最重要的。
什麽政治、理想、抱負,那都是士大夫們的願望,底層百姓哪裏會管這些。
隻要國家能夠保持開放的态度,并且與整個世界接軌的話,那随着科技的發展、民智的上升、制度的優化、輿論的監督等各方面制度的不斷提高,以聰明勤勞著稱的漢人國度終究會站在世界之林的巅峰,傲視群雄。
而池非要做的,就是盡其所能地幫甯家達成大業,然後以自己的影響力讓甯家不要走上明清兩朝的閉關鎖國之路。
因爲閉關鎖國絕對是一條死路,也遲早會被大量進入工業革命的洋人給無情吊打。
池非隻希望能在自己有生之年,幫助甯家大力發展工業和商業,以及提高總體的科技水平,尤其是提升軍用武器方面的水準。
這樣一旦将來漢人在不得不面對洋人的洋槍洋炮時,至少還有一戰之力,不至于重蹈中國近代史被人任意欺淩的恥辱。
池非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哪一步,隻能見步行步,盡力而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