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流民全是從西南和南方地區逃難過來的普通平民,其中大部分是燕南和臻遠這兩省的農民。
由于朝廷讓出了燕南和臻遠這兩塊地盤,使得上百萬當地百姓被胡人所俘虜。
如今這十幾萬流民,全是在胡人侵占燕南和臻遠兩地之前提前逃出來的,這才避免了成爲奴隸的下場。
由于流民實在太多,沿線城鎮都大爲緊張,紛紛緊閉城門,根本不敢讓流民入城。
前一個月還好,大部分流民身上還存有糧食,因此人潮雖然雜亂,但總體還算安穩。
但到了第二個月後,随着流民身上的儲糧日漸枯竭,甚至出現斷炊後,流民潮開始變得躁動起來。
剛開始的時候,有流民代表會跟沿途的城鎮官員請求借糧,以求暫渡難關。
可是大多城鎮本身存糧就有限,哪裏敢借給他們。
這一借,萬一城内糧食不夠發生暴動怎麽辦?因此沒有一個城鎮官員願意借糧。
然而人在饑餓的情況下是什麽事都做得出來的。
因爲借不到糧食,已經饑腸辘辘的流民再也顧不得這麽多,開始對周邊的城鎮和村莊發起了大規模的搶掠。
那些城鎮爲了自保,隻能聚集鎮民和地方衛所的士兵對攻擊城鎮和村莊的流民發起反擊。
當雙方都有人在沖突中死傷後,情況頓時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數以萬計流民瞬間化身爲饑餓的暴民,開始不顧一切地實施搶掠。
其中受害最嚴重的是周邊的村落,幾乎每條村子都被搶掠一空。
相比之下,一般大型的城鎮倒是相對安全。
畢竟流民又不是軍隊,并沒有專業的攻城器械。
雖然人多勢衆,但面對高聳堅固的城牆也無計可施,隻能在搶完周邊的村落後就繼續往下一個府城進發。
這些流民所到之外,除了有城牆保護的城市外,幾乎所有村落和小鎮都會被搶掠一空,猶如蝗蟲過境一般可怕。
許多當地鄉民爲了避免遭到搶掠,紛紛入城避難,導緻城内租金瞬間暴漲。
此時各地衛所也不敢随便出兵鎮壓或阻攔,隻能派兵固守城池,并防止城内發生暴亂。
對于這股流民大潮,包括官員和平民在内,所有人都十分緊張。
在這種情況下,各地糧價不可控制地一漲再漲。
雖然各地官府明令禁止糧商囤貨居奇,并嚴格限制糧價,但這種事并不是一紙限令可以壓得下來的。
各地糧價還是不斷彪升,已經逐漸接近荒年的糧價,當地百姓可謂苦不堪言。
此時在朝堂之上,關于如何處置這些流民也成了一個争論的焦點。
比較中庸合理的建議是把流民引導到江南各省等比較富裕的地區,然後專門劃出一塊地方安置他們。
因爲這些地區是産糧重地,在供養這些流民的時候,至少在運輸上就省掉了一大筆開銷。
然而想暫時安置這些流民不難,但問題是以後怎麽辦?
這跟當年西北流民大規模南下不同。
當年是因爲北方大旱,再加上胡人入侵才導緻大批西北流民被迫南下。
隻要西北旱情得到緩解,并且胡人被趕走後,西北流民自然會回到原來的地方。
如今這些流民卻大部分都是燕南和臻遠這兩省的出逃農民,而這兩地現在胡人手中,究竟什麽時候能奪回來,誰也不敢打包票。
有可能是一兩年,也有可能是好幾年,甚至是十幾年都難說。
換句話說,這十幾萬流民究竟要留多久,完全是個未知數。
這可不是幾千人或者一兩萬人,而是十幾萬人。
爲了不讓這些流民餓死,每天光是消耗的糧食就不是個小數目,更不要說還要幫他們搭建住處、分配田産、安置入戶等各種事宜了。
不管對于哪一個地區來說,這些流民都是一個極其沉重的負擔。
即使是富饒如江南等地,也難以承受這樣的重負。
除了找地方來安置流民這種比較正常的提議外,朝堂之上還有另一種更爲極端的聲音,那就是直接派兵鎮壓。
這一派聲音的理由是,這些流民一路上到處搶掠傷人,已經跟暴民無異。
既然是暴民,朝廷就應該派兵鎮壓圍剿,絕不能放任姑息。
對于這個提議,大部分官員都覺得不妥。
不是什麽心慈手軟的問題,主要是怕官逼民反。
要知道這可是十幾萬流民,一旦鎮壓失敗,很可能會導緻這些流民一起造反,那事情可就鬧大了。
如今西北全境已經叛出了朝廷,西南又有胡人作亂,如果再加上這十幾萬流民也一起造反,那就真是天下大亂了。
這時候所有官員都等着新皇作決定,或者說,都在等着背後的安國公作決定。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朝廷名義上是順天帝在統禦,實則上真正的話事人另有其人。
終于,衆所期盼的安國公當着百官的面提出了自己的奏章:将這十幾萬流民引導至江北邊陲地區開荒種田,并在當地重建家園。朝廷方面則爲其提供種子和工具,并派官員到當地協調管理。
這奏章一出,頓時引起了衆多官員的驚訝。
江北地區田地貧瘠,氣候多變,并非一個适合開荒種田的好地方。
尤其是邊陲地區,以沙石地形居多,種樹都難種,更别說開荒種田了。
一下子把這麽多流民趕到那裏,不怕引起民變嗎?
如果是其他人提出這樣的建議,肯定會遭到大部分官員的反對。
但這是權傾朝野的安國公親自提出來的奏章,朝堂之上哪裏還有人敢出聲反對。
别說是官員,估計順天帝也不會反對。
果然,順天帝很快就同意了這份奏章,并安排官員去辦理此事。
下朝以後,許多官員都在尋思着安國公爲什麽會作出這樣的決定。
其中就包括了禮部右侍郎姚敬堂,他幾乎是一下朝就來到了大哥姚敬君家裏商議此事。
此時的姚敬君已經不是刑部尚書,他在幾個月就以身體不适辭官養病去了,如今隻是一個閑賦在家的緻仕官員。
姚敬君之所以要辭去刑部尚書一職,是爲了以退爲進,保護姚家上下的安全。
雖然說新皇順天帝設立緝事府主要是爲了清洗和打擊那些曾與大皇子有所牽連的文官,但姚敬君深知自己在新皇眼中,估計也沒什麽好印象。
因爲他的妹妹姚氏就是西北大将軍甯志遠的妻子,鎮國公府的女主人。
雖說女子一旦出嫁從禮法上來說就是夫家的人,但姚氏畢竟出自于姚家,這點對于新皇來說始終是個忌諱。
有鑒于此,爲了不讓姚家上下也受到緝事府的迫害,姚敬君于是主動以身體不适爲由,提出辭官休養的奏請。
或許是因爲姚敬君這麽上道,順天帝在循例挽留了一下後,終于同意了他的奏請,允許他回家休養。
姚敬君辭官後,這刑部尚書就空了出來,順天帝很快就把自己的人推了上去,算是各有所得。
這就是當保皇派的好處,當新皇登基後,雖然不一定會受到新皇的重用和青睐,但至少不會被視爲眼中釘肉中刺。
那些曾與大皇子有所牽連的文官,他們如今的下場就是最好的對照例子。
緻仕在家後,姚敬君并沒有就此放松對朝堂之事的關注,反而更加關心和在意。
因爲他對新皇和安國公等人始終心懷戒備,假如事态有變,他需要馬上作出反應才行。
他甚至連家人的後路都已經找好,就是爲了以防萬一。
“大哥,關于此事你怎麽看?”姚敬堂把安國公的決定詳細說清楚後,随即問起了兄長的意見。
“先說說你的想法。”姚敬君皺着眉頭問。
“安國公爲人精明,深謀遠慮,絕不會無的放矢。
既然當初他決定把燕南和臻遠這兩省讓出來,肯定已經預料到會有大批流民北上。
所以有關這些流民的處置方法,他應該早就想好。
隻要對江北地區稍微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那裏大多地區土質松散、沙石地居多,根本不适合開荒種田。
假如硬要把這麽多流民趕往那裏,那相當于送進絕路,隻會逼其造反。
但安國公卻偏偏提出了這樣的奏章,其用意很深啊。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可能跟江北僅有一江之隔的東北地區有關。”
聽完弟弟的分析後,姚敬君歎了口氣說:“你猜得沒錯,此乃禍水東引之計。
那位想要做的,就是把這十幾萬流民當成燙手山芋一般扔給西北軍來處理。”
雖然早有猜測,但聽到兄長此言,姚敬堂還是忍不住失聲叫道:“這也太狠了吧?那可是十幾萬無辜平民啊。”
“噤聲。”姚敬君瞪了他一眼。
姚敬堂這才醒悟過來,趕緊閉嘴。
如今京城内外到處都有緝事府的人,誰也不敢确定自己家裏沒有緝事府的眼線,因此許多官員即使在家中議事的時候也是小心翼翼,害怕因爲說錯話而引來災禍。
姚敬君沉聲道:“此事你心裏知道就好,千萬不要對任何人說。
不過就算你不說,估計也已經有不少人想到此中關節。
這朝廷,我已經看不懂了。”
說到最後那句時,姚敬君臉上露出了一片黯淡痛心的表情。
姚敬堂則是表情複雜地握緊了拳頭。
……………………
爲了把這十幾萬流民驅趕到江北,安國公從京城的五軍營中調撥了兩萬士兵,分成上百支隊伍在沿途各處攔截四散的流民,逼其回到隊伍當中往江北出發,并爲他們提供僅能裹腹的少量幹糧。
除了負責驅趕流民和提供幹糧的士兵外,隊伍當中還夾雜着一些善于口舌的說客。
這些說客會僞裝成普通的流民,然後在人潮當中蒙騙衆人,聲稱江北那裏土地肥沃,四季如春,隻要到了那裏随便找塊地開一下荒,幾乎當年就會有收成。
等地耕熟了以後,即使年年豐收也大有可能。
而且官府已經說了,開荒的五年内免除一切田租地稅。也就是說,這五年幾乎是白賺的。
這樣的好事哪裏找啊,不去的才是傻子。
由于這些說客口才了得,而且善于煽動民情,因此很快就有越來越多流民相信他們的話,開始對要去的江北地區充滿了期望。
不怪這些流民會這麽容易被人蒙騙,實在是因爲古代社會除了商人和士兵以外,一般人是很少離鄉别井的,更不要說這些隻會蒙頭種田的普通鄉民了。
這些人當中,很多人幾乎一輩子都沒離開過自己所住的村子或鎮子,哪裏知道相隔上千裏的江北是什麽情況。
就算有些知道内情的人,此時也不敢亂說話。因爲一旦他們亂說話,随時都有可能會被随行的士兵當成殲細處理掉。
就這樣,這十幾萬流民在士兵的驅趕引導下,長途跋涉地往江北行進。
經過足足兩個多月的路程,除了有部分人病死在路上外,大部分流民還是順利到達了江北。
到了江北以後,士兵并沒有讓他們停下來,而是往碼頭那邊驅趕。
此時在各處碼頭上,已經停滿了大大小小的船隻,這些被臨時征召而來的商船和漁船都是用來載他們走的。
那些知道内情的人開始覺得事情有些不對,這裏不就是江北了嗎?爲什麽還要坐船?這究竟是要把他們送到哪裏去?
但絕大部分流民并不知道他們所站的地方就已經是目的地,仍然一臉茫然地聽從士兵們的安排,分批上了一條條商船或漁船。
經過多次來回運送,很快這些流民就被大大小小的船隻陸陸續續地運到了烏江的對岸。
到岸以後,那些船隻開始載着衆多沿途押送的士兵悄悄離岸,最後隻剩下最後一艘大船。
望着坐在船上不斷遠去的士兵,越來越多流民也開始覺得事情不對了,紛紛追問站在大船上的那位千戶。
“大人,您究竟想把我們帶到哪裏啊?這裏就是江北嗎?”
“是啊,大人,你們這麽多官爺怎麽都走了,不是說好要帶我們去開荒的嗎?”
“大人,這裏究竟是什麽地方?你不會是想就這樣把我們扔在這裏吧?”
“我早說這些當官的沒一個好人,我沒說錯吧,他們果然有鬼。”
“官爺,你說句話啊,官爺……”
那個千戶站在船頭上冷冷地掃視了一下底下的流民,然後伸手指着前方大聲說:“你們這些刁民聽好,如果你們想活命的話,就繼續往前走。
前面不遠就是九江府和彰南府,那裏不僅有吃有喝,還有無數的金銀财寶和女人。
到了那裏以後,你們想做什麽都可以,沒人會阻止你們。
除了繼續往前走以外,你們已經沒有任何退路。快上路吧!”
說完,那千戶向屬下打了一個手勢,那屬下立刻命令船工拔錨開船。
在無數流民的呼叫聲或叫罵聲中,大船緩緩離開了,直至消失在烏江的江面上。
流民們這才知道,原來他們全部人都被官兵給騙了,許多人都忍不住失聲痛哭出來。
很多人想回去,但面對茫茫的江面,他們知道已經無路可退。
最後沒辦法,十幾萬流民隻能繼續往前走,希望前方還有一線生機。
當身在九江的甯志遠聽手下彙報說,有十幾萬流民正往九江和彰南走來時,整個人一下子就愣住了。
緊接着他突然站起來一拳砸在桌子上,把平滑堅硬的桌面砸出了一個深深的凹痕。
“謝賊敢爾!”甯志遠氣得雙眼通紅,發須飄動,渾身殺氣沖天,看上去十分駭人。
池非還是第一次見嶽父氣成這樣。
不過他多少能夠體會嶽父此時的心情,這安國公實在是太狠毒了。
這十幾萬人可不是那些作惡多端的世家豪強,而是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
安國公不僅沒有視這些人爲大魏子民好好珍惜,反而把他們當成了可随意丢棄的垃圾,完全不管不顧。
如果池非沒有猜錯的話,爲了防止西北軍把流民再送回去,安國公一定會在烏江對面布下重兵,不讓任何一艘船過江,讓這十幾萬流民沒有任何退路。
這十幾萬突如其來的流民,将會帶給西北軍兩個非常艱難的決擇。
一是如果收留這些流民的話,以現在西北和東北兩地僅夠自給自足的糧食産出根本不足以供養這麽多外人。
二是如果不收留他們的話,這些流民很有可能會因爲饑餓而變成暴民,在好不容易才安定下來的東北地區到處搶掠,變成整個地區的毒瘤。
說句冷血的話,如今最好的處置辦法就是将這些流民全部殺光,讓他們沒有作亂的機會。
然而這也正是安國公想要的結果。
他就是想借西北軍的手來除掉這十幾萬流民。
一旦西北軍對這些流民動起了屠刀,那他們之前所秉持宣揚的大義和形象,就會瞬間崩塌。
再經過大魏朝廷的有意宣傳和渲染,全天下人都會把他們當成殘殺百姓的賊軍。
而謝家不僅借西北軍之手解決了這十幾萬每天都要吃飯的流民,還能順便把西北軍的名聲徹底搞臭。
這确實是一箭雙雕的毒計。
能想出這種滅絕人性計劃來的安國公,就連池非也不禁懷疑這人的心是不是真是黑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