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蟲不可語冰。”
唐江生現在滿腦子都想着這句話。沒辦法,如果不這樣排遣心中的憋屈郁悶,唐江生覺得自己能被雨歇活活玩死。
“我有一個提議,不知道你會不會同意。”雨歇眨了眨宛若盈盈秋水的眸子,眼底卻是掠過一縷狡黠之意。
“不同意。不用說了。”唐江生慢慢抓住了雨歇的套路——像雨歇這種很明白,也很懂得如何利用自己天然優勢的妖修,唐江生并不是第一次見。
若說七十天雨歇是出水芙蓉、天生麗質,那虞山山主便是風華絕代、眉目如畫。二者之間,還是有所差距的。
雨歇懵了,唐江生居然聽都不聽她要說什麽,毫不留情、斷然拒絕!仿佛之前爲她傾倒的模樣都是裝出來似的。
“我要說!”雨歇咬牙切齒,伸出玉手指向忻吳,“我要去當這個誘餌!你和他待在後方釣那條迎仙境的大魚!”
“荒謬!哪有讓你一個女修沖鋒陷陣的道理?你是想逼死我還是逼死他?”唐江生被雨歇這突如其來的決定給吓得不輕,仿佛被人用狼牙棒給狠敲了一下腦袋,“添什麽亂?都說了,此次的作戰目标是進入虞主洞府,進而救出食月,不是打打殺殺,非得将敵人大卸八塊!”
“誰添亂了?你個凝魂中期的家夥居然敢罵姑奶奶我添亂?”
雨歇不甘示弱,與唐江生進行着唇槍舌劍的辯駁,可謂是字字誅心。
“你瞅瞅你自己,手都傷成這樣了,還想着沖堅毀銳?哦!我懂了!你是想遇敵後,以此慘狀博取同情,求得不殺?”
“我這‘慘狀’到底是誰造成的?啊?是誰!”
唐江生對雨歇的邏輯簡直無法理解。不管是雨歇,還是忻吳,這種一言不合立馬開口怼人的習慣到底是跟誰學的?
“聽着!雨歇!你連敵人巅峰之意那一關都過不去,去做誘餌便與送死無異!你本命之物在我手上,此事,我不準!”
“唐江生!你不要太小看我們虞山的妖修了!再怎麽說我也是元丹初期,背負着七十天的名号!”雨歇非常不滿唐江生倨傲霸道的模樣,竟絲毫不改其意。
唐江生微微一愣:“你有辦法硬扛巅峰之意?”
“嗯——不能!”雨歇回答真實。
“那你跟我叨叨個什麽?”唐江生有點小生氣。
“你不是見過巅峰之意嗎?你告訴我什麽時候敵人的巅峰之意最爲衰弱,我替你執行作戰計劃又有何不可?”雨歇一語中的,的确是這麽個理兒。
“你莫不是對‘見過’有什麽誤解?”
唐江生終于找到了問題的症結,原來雨歇是認爲他可以直接看出敵人巅峰之意最爲衰弱的時間節點,怪不得會一反常态,堅決請纓。
“我說的見過,是因爲我從小就在天明宗修煉見識。不說我師尊,光是天明宗迎仙堂十八丈登堂入室路,就有十八位迎仙境的長者坐鎮!巅峰之意對我來說,就和凡間孩童玩的滾鐵環差不多!”
“你玩過?”雨歇冷不丁反問。
“嗯——沒有!”唐江生和雨歇半斤八兩,一樣真實。
“都别争了。”就在這時,本來一聲不吭的忻吳終于不再沉默,“唐江生,你說我沒有資格和權利代替青歸作出決定,那你現在執意拒絕雨歇的建議又算是什麽?”
“我的理由和你一樣。”唐江生轉過身面向忻吳,話鋒一轉,“但卻不是唯一的理由。”
忻吳緊蹙眉頭:“何解?”
“還記得之前我跟你說的虞主洞府外的異狀嗎?幹淨無痕,似乎未經戰火洗禮。”
唐江生的臉色逐漸凝重,将聲線壓的很低,這樣做的目的一來是因爲接下來他說的話會引起忻吳和雨歇極大的不适,聲音越小,他受到的排斥也就越少;二來是因爲他想盡可能給他倆充足的思考空間,聲音大了會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他們的思維能力。而不能思考的修士便與傀儡無異。
“你們應該也察覺到了,虞山此番蓦然遭重,你們虞山的情報組織、警備力量完全就是零作用。雖然現在暫時穩住了腳跟,但不可否認,這場仗也來到太暴風驟雨了一點。”
唐江生拿起一旁的樹枝折成三段:“其一,善用兵者,可将千軍萬馬藏于無形。換而言之,并非你們太弱,而是統領衛修軍的百裏家太強。”
“百裏家是強,但也沒有強到可以無視我虞山山威的地步!衛國雙璧皆已隕落,百裏阡陌東逃西竄,衛修左軍、右軍更是丢盔棄甲!我虞山衆修,并不是待宰的羔羊!”忻吳不服唐江生說的話,出言反駁。
“你們當然不是羔羊。千年前,虞山有初代虞主橫空出世,戰破八方;千年後,你們有當代虞主獨當一面,浴火重生。不管從哪個方面看,虞山都是一處人傑地靈的好地方。所以我剛才所說,隻是其一。”
話頭微頓,唐江生把第二根折斷的樹枝放在地上,然後意味深長地說到:“故其二,現在身處立安殿内,那位目前爲止毫無反應,不知道在做什麽、不知道是否健在的虞主,會不會早已預見到今日這個局面呢?或者說,虞主是知道虞山将有此劫,隻是出于某種原因,并沒有告知虞山衆修。有沒有可能,你們的虞主,正在和誰下一盤很大的棋呢?”
“呼!”
坐在一旁安靜聽講的雨歇忽然一拳砸向唐江生,拳風剛猛,卻在離其最近的時候停了下來。
“你言下之意,是懷疑虞主在拿虞山的子民百姓當棋子?唐江生!你未免也太妄自尊大了!虞主百年來爲我等嘔心瀝血,宵衣旰食,方才換來了今時今日虞山的衆志成城、繁榮複興!什麽都不知道的你,憑什麽擺出一副什麽都能看穿的樣子?剛才的話,我不想再聽第二遍。這種無理由無根據的惡意揣測,即便是你,我也不會原諒的。”
“這麽快就開始爆發争端了嗎我果然,是個不祥人呐”唐江生的眼中光彩漸失,渾身上下透露出一股凄哀的氣息,但這股氣息來得快、去的也快,究其原因,還是因爲唐江生的七魄之中,缺了一味哀魄。
“你剛剛,在說什麽?”正在氣頭上的雨歇顯然并沒有留意到唐江生的喃喃自語,待回過神來,卻突然感覺自己好像錯過了什麽似的。
“沒聽清嗎?我是說,我爲我的輕率和失言,向你們,以及你們那位虞主表示抱歉。”唐江生舉起手,将停在自己右臉邊上的拳頭壓下來,“好了,下面我要說最後一點了,好好記住這個,以後要考的。”
唐江生把第三根樹枝放在地上,強提精神,言到:“其三,我們即将面對的敵人,應該是二位的老熟人。這也是在我看來,最爲可能的猜測,也确有蛛絲馬迹可以作證——對虞主的洞府位置熟門熟路;戰事一起,瞞過所有人的視線悄悄來到此處而不被任何人懷疑;修爲元丹後期巅峰以上;有能力調度虞山某一股軍事武裝清場。以上四個條件隻需滿足其三,不管是誰,皆有可能成爲我們的敵人。”
唐江生目不轉睛地盯着地上的三根樹枝,神色陰沉:“不管是元丹後期巅峰,還是迎仙初期,類似這等境界的修士,你們虞山,應該也是屈指可數的。不是我小看你們虞山,畢竟底蘊這個東西,可不是一兩百年就能積累起來的。”
忻吳的臉上籠罩上一層陰霾,這個可能性他并非沒有考慮過,隻是之前強敵在前,容不得他分心思索。可現在唐江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将此事擺在台面上來說,便再容不得他逃避忽略。隻是這個人,會是誰呢?
相比于快速接受現實,甚至開始思考反制之策的忻吳,一旁的雨歇卻好似中了一道晴天霹靂!
隻見雨歇六神無主地看向地面上的三根樹枝,一時間還無法從唐江生驚世駭俗的言論中恢複清醒。
不同于“其二”時唐江生空穴來風地懷疑虞主,“其三”的的确确是有事實依據的。她雨歇親眼看見過,親身體會過,所以她無法自己騙自己——唐江生所言三種推斷,若是抛棄主觀感情因素,每一種都是天馬行空、大膽非常!
但事情的真相隻有一個!雨歇和忻吳伸出手,不約而同地抓向第三根樹枝,二妖各抓一頭。七十天和無天的意見難能可貴地保持一緻!
“看來你們,是真的很愛虞山這片土地啊!”唐江生看在眼中,心裏卻有一股悲傷彌漫開來。
與先前爲自己的身世感到凄哀不同,唐江生這次是爲忻吳和雨歇感到悲傷。這股悲傷萦繞心頭,并沒有因爲哀魄的缺失而立刻消散。
唐江生看得出來,忻吳和雨歇是花了很大的覺悟和決心,才能鼓起勇氣面對這一殘酷的可能性。
他們是崇高的,爲自己的信念奉獻一切;他們是可敬的,因爲即将面對的也許就是朝夕相處的親朋手足;他們是不幸的,所謂的叛徒,就是那種什麽都不管不顧,也要在你身上捅上一刀的家夥。
因此忻吳和雨歇的一片赤誠真心,隻能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