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成坐在家裏狹小的六平方客廳沙發上,兩眼無神地看着對面白灰牆壁指間沒有過濾嘴的香煙袅袅升起,他卻一口也沒抽
裏面卧室,傳來妻子低聲抽泣聲
大概是怕他聽見,心煩意亂,哭聲很小,多半是又躲在了被窩裏哭
高明成眼圈微紅
他現在也很想哭,但心頭憋着的一股火,又讓他想要怒吼,想要摔東西,想要罵人
但是這麽多年下來,那個熱情、開朗、做事有沖勁的他,早已不複存在留下的,是一個夾着尾巴做人的高明成哪怕有再多憤怒,他現在隻敢躲在屋裏,抽幾口悶煙,望着牆壁發呆而已
他惹不起馬向陽
剛進廠的他,懷着一顆爲了國家國防現代化貢獻畢生的志願,認真向老工人、周圍的同事學習請教,靠着自己的刻苦專研,成爲了廠裏的技術骨幹
由于他的幹勁,當時的書記對他很賞識,在七零年推薦上大學的時候,力排衆議,以廠黨委名義推薦他上了華清大學,成爲高考停止後,第一批工農大學生
他感激于領導重視,在校學習期間,不放過一分一秒,成爲班上成績最好的優秀學員
回到廠裏,他被提拔爲一分廠廠長靠着在校期間學到的知識,他帶領一分廠的技術員,通過對進口儀表進行反向研究在吃透了國外技術後,研發出國産新型氣壓型高度表,成功解決了高空氣溫變化對高度測量帶來的影響,爲航天事業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該項高度表,榮獲了國家進步三等獎
這項榮譽,也讓他再次受到廠領導的賞識,決定将他由分廠調到總廠,擔任主管技術方面的副廠長
他當然願意去更高的位置工作,這一來是對自己能力的認可,二來去到更高位置,就能做出更大貢獻,從而實現人生價值
然而當時馬向陽,也在積極争取這個位置
雙方鬥了半天,各盡所能,想盡辦法努力上進靠着老書記的賞識,靠着自己突出的能力,他眼看距離副廠長一職僅有一步之遙,誰知老書記突然意外去世
新上台的書記,卻更喜歡做事八面玲珑的馬向陽
結果,當塵埃落定,最終當上副廠長的不是他,而是馬向陽笑到了最後
從此以後,他就活在了馬向陽的陰影之下
由于副廠長之争,雙方都鬥出了真火,雙方的恩怨,由正常的競争變成了你死我活的職場傾軋當然,這個職場傾軋不單單是對方,他也用了一些不光彩的手段,目的是讓對手名譽掃地,爲自己上位,獲得更多籌碼
當馬向陽當上副廠長以後,雙方已經結下了不解的仇怨,即便奪位之争已經結束,但馬向陽對他的報複,卻始終沒有停止
高明成沒有認命,他還想努力在工作中做出成績,從而再次得到上級肯定
但做事難免犯錯
馬向陽就抓住他犯錯的機會,一再對他打擊報複
先是将他從承擔重要儀器儀表的一分廠,趕到從事輔助工作的二分廠然後又利用二廠職工的一次失誤,追究他的領導責任,将他由廠長,降爲副廠長
他還想掙紮,那段時間,他像玩命一樣工作,每天第一個到廠,認真檢查每一項工作,不管是不是該他負責的部門,都不放過
每晚,他都忙到夜深人靜時,才最後一個離廠
當年,二分廠被評爲航儀廠的先進單位,全年沒有發生一起生産事故,生産率、合格率高居行業前列
眼看着就能從泥沼中掙脫出來,噩夢又來了
馬向陽在成功接任廠長一職後,恰逢書記高升,他也順利接任了航儀廠新的黨委書記
在這種情況下,他就是幹出再大的成績,都是無用
成績可以視而不見,但是錯誤,哪怕是再小的錯誤都會被馬向陽放大,拎出來訓斥
那段時間,是高明成最黑暗的時候
但逢開會,不管是大會小會,他都會被當做落後典型,被馬向陽罵得狗血淋頭
最悲慘的時候,他曾被降到了車間班組長的地位
那幾年,他活得痛苦不堪,幾欲輕生
就在他痛苦到想要自殺的時候,廠子經營開始出現問題,馬向陽無暇顧及,才讓他過了一段安穩日子在妻子的安慰下,看着孩子,他收起了輕生的念頭,埋頭做事,夾着尾巴做人,再也不複年輕時的雄心壯志
這次合資,他是最激動、最贊成的
他渴望借此擺脫馬向陽的控制,他渴望妻子能夠不受牽連,他渴望孩子能夠在學校不被欺負……
他渴望,能夠活得像個人樣!
港商約談的時候,他說了很多很多他談了合資廠該如何管理、如何處理人事關系、應該要重視任用哪些幹部、他談了需要技術創新、他談了如何調動職工積極性、他談了工廠管理中的獎懲平衡……
這些年,自己沉澱下來觀察到的情況,他全部和盤托出
他并不在乎自己是否能夠得到重用
他隻希望,港商在聽了他的話以後,合資廠能夠快速走上正軌,長久地經營下去
僅此而已
說實話,當别人說,他被港商選定爲新成立的總公司副總經理的時候,他都愣住了
受盡了磨難以後,他已經不堪再迎接喜悅
他怕又是一場空歡喜
事實也是如此
公告才貼出,總廠人事處就發來調令:他被調離二分廠,進入總廠車間,擔任副主任
他很清楚,這不是馬向陽對他有多看重,純粹是不想讓他脫離自己的五指山
他還沒玩夠!
對他而言,這無異于晴天霹靂,感覺就像是天都快塌了
他已經這樣了,馬向陽還不肯放過他!
此時的他,真的是不想再活了,他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就此結束自己的生命,離開這個污濁的世界
小燕,我實在是堅持不下去了
誠誠,請原諒爸爸,爸爸對不起你,爸爸沒用,保護不了你和媽媽,保護不了這個家,就是連自己都保護不了!
兩行淚水,悄然從臉頰滑落
他站起身,最後再留戀地看了一下熟悉的家,聽着裏面房間裏妻子隐約的哭泣,他木然走向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