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副部長摘下老花鏡,仰起頭活動一下僵硬的身體。
他很喜歡LED。
光照自然,讓人有在白天室外的感覺,讓他看字一點也不吃力。而且據說LED燈壽命長達上萬小時,是尋常燈泡的好幾倍,耗電量卻隻有尋常燈泡的幾十分之一。
真是好東西啊!
鋼鐵城日常照明就大量采用了LED,家用、辦公室、廠房、裝飾燈具等等,全是LED。就連路燈也都是大功率LED,一盞燈就将幾十、上百米的道路照得亮如白晝,行駛在路上連大燈都不需要開。
也全靠了它能耗低,才讓熱電廠能夠保證鋼鐵城越來越高的用電需求。
稍微活動了一下脖頸,他又戴上老花鏡,低下頭握住筆認真地謄抄起來。
他所謄抄的,是培訓班課堂記錄。
在書桌上,放着厚厚一疊筆記,其中有白雲天的授課内容,也有其他科目的講課記錄。
铎铎铎!
房門敲了幾下,過一會兒推開,考察團的副團長、高教司司長郎宗偉走了進來。
“李部長,這麽晚了還沒休息呢?”郎司長笑着說道。
“人老了,瞌睡沒那麽多,趁着腦子還清醒,就整理整理這些筆記。”李副部長知道他來找自己肯定有事,便摘下老花鏡,笑着揉揉胳膊,站起身招呼他在一旁休息區沙發上坐了下來。
“這白雲天還真是奇才,我從沒見過有像他那麽學識淵博的人!”郎司長歎息道,“不光是他,其他那些課我也都抽空一一聽了,啧啧……”
啧啧之後,并無評價。
李副部長知道他這是爲何,實在是找不到詞語來形容。因爲那些專業課的老師,也同樣如白雲天一般妖孽!
或許妖孽的程度要稍低一些,但也差不了太多。
理論、公式、推導過程、論證方法、在具體技術上的應用等等,全都是旁征博引,信手拈來,用一項項具體的技術,将體系龐大的科技樹梳理得如同掌中觀紋,透徹無比。學員們爲之眼界大開,對自己所學的知識,學會了如何在實際工作中靈活運用它,對其重新進行了一番審視和整理,也對未來的工作和科研找到了清晰的方向。
對這些學員來說,這次培訓是一次珍貴的機會,讓他們跳出了本廠、本行業的束縛,從更高角度俯瞰他們所學的知識,在人類科技文明中的巨大價值。
這是一次無比珍貴的知識洗禮。
當然,那麽多專業課,不可能所有的老師都能有像白雲天,和他不知從哪找來同樣妖孽的教師一樣水平,除他們這二三十人之外,其他的教師就差多了。
說差,是因爲他們對照的對象太耀眼、太奪目。
實際上,這些教師水平還是不低的,年紀基本都在四五十歲以上,還有些六七十的老教授,在講課的節奏、知識點的提煉方面,其實比白雲天等人還要把握得更好。
而且他們手中的教材,也編寫得相當出色。
雖然部分理論、知識考察團的部分成員并不太認可,覺得略有偏頗。有些部分則是當前才剛剛涉足,科學界對其隻有一個初步的原理了解,遠遠談不上精确總結出規律、公式,結果就這樣言之鑿鑿地當做定律教授,認爲這不是應有的科學态度。
但盡管如此,教科書也編得真的好。
編寫人盡力做到了如白雲天等人講課方式一般,讓内容更加深入淺出、層層遞進,循循善誘地引導着學生不斷深入,對本學科的知識做了精準地梳理、關聯,極大地激發了學生的學習熱情。
其中,也對各個知識點與相關學科的聯系、在現實中的實際運用舉了相當多的例子,深切地契合了理論聯系實際的實用性。讓學生畢業後能夠快速上手,熟悉本專業的具體工作,有着極大幫助。
國内的教科書也喜歡用舉例來幫助學生理解,但總是列舉那些過時老舊的技術。像計算機翻來覆去就是八位機那一套,什麽8086、什麽BASIC。
這些都是早就淘汰的東西了,學了也沒什麽用。
學生們學得也沒勁,在抓住幾個課本上的重要考點之後,其他内容基本是左耳進、右耳出,根本沒往心裏去。學完、考過,立即就随風散去,忘了個一幹二淨。
到了工作崗位,他們依然需要重新學習最新技術,才能滿足專業工作需要。
像這樣的教學,不知道有什麽意義。
工大的教科書,每一個知識點都會聯系一到數個具體應用,而且舉的例子全是當前最熱門,或是未來發展方向的實際科技及其産品,甚至會在課堂上将其作詳細剖析,實用性極強。
這樣教出來學生,隻要認真學了,畢業後最起碼也會是一個合格的技術人員,輕松勝任本職工作。
這才是爲社會培養所需人才!
可以說,雖然教師本身水平有限,但在吃透本學科教科書的基礎上,哪怕是照本宣科,他們的教學質量也遠高于清華北大之類所謂名校!
這絕非誇張,而是事實!
人們總說斯坦福、麻省理工是全球最頂級理工科學府,爲什麽?
就因爲他們的科研水平最高,通過與科技企業合作,将一項項研究發現順利轉變爲了産品,實際上引領了美國的科技走向。
而美國的科技進步,又成爲全球科技發展的标杆,爲其他國家争相效仿!
于是,他們的學生自然就成了對全球科技發展最了解的精英人才。
所學全爲最前沿知識,與當前需求和科技發展緊密結合。出來的每一個學生都是各個高科技企業極力争取的目标,這樣的學生怎麽會不優秀!
這就像一個學的是大學課程,所學即所用,怎麽也比拿着高中課本的學生更具實用價值,也更有發展潛力。
李副部長從工大身上,也看到這樣的潛質!
工大的學生,從進校起所學的就是最實用、最前沿的知識,接受的是白雲天等能夠随時聯系實際工作,給予指導的名師耳提面命。
隻要在上學時不是隻顧着遊戲、談戀愛,幾年下來,就算是一個中人之資,也能培養成一名行業精英!
這就是名校與普通大學的根本區别!
從這幾天的短短考察來看,李副部長已經确認,工大可以說是名副其實的國内最頂尖名校!
沒有之一,就是最頂尖!
清華、北大、中科大,起碼要比工大差了兩三個檔次。原因很簡單,因爲教他們的老師,就隻懂得那些較爲陳舊的知識。他們所從事,也大多是西方幾年前、甚至是十幾年前的科研項目,教出來的學生,怎麽可能會對當前主流科技如數家珍,怎麽可能一眼看穿未來科技發展的走向?
放眼全球,這樣的高等學府隻有寥寥數家,中國一家都沒有。
但如今,有了一個工大!
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感覺,而是全體考察團成員在這些天考察活動中,一緻得出的結論。
那問題就來了。
工大有資格名列985目錄之中嗎?
從實際教學水平來說,工大的教學質量遠超清華、北大、複旦、中科大等985,限于考察團成員水平,還不敢說超過了斯坦福、麻省理工等國際頂級理工科名校,但衆人私下裏也覺得即便不如,也相差不遠。
可話是這麽說,但根據教育部剛剛讨論制定的标準來說,它還就真不夠格!
專家?
白雲天等人的水平早已得到了國内認可,是國内追逐的最頂級科學家,其未來成就有可能不輸于兩彈一星等老元勳,是中國未來數十年的科技界領軍人物。
水平沒有任何異議。
問題是,他沒有各種名譽光環挂身,也沒有獲得過任何國際國内獎項,沒有發表過任何頗具影響力的出版物。
從這一點來說,别說其他那些妖孽了,就連白雲天自己,得分都不會太高。
假如一個院士得五分的話,他充其量能得四分。
這就是現實。
由此引申開來,工大有過什麽學術成果?得過什麽國際國内獎項?發表過什麽具有極大影響力的論文?
都沒有!
那這項的得分就是零!
再來,工大的學生中出過院士嗎?參加過國際比賽并獲獎嗎?在教授指導下參與過哪些重大科研項目、發表過哪些重要論文?培養出多少博士、碩士?
也沒有!
好吧,這一項得分又是零!
然後是學校建設,别看中華制造花了上百億來打造工大,實驗室建設得也不遜于重點實驗室,但它挂的是重點實驗室的牌子嗎?它從事了哪些國家重點科研項目?
同樣沒有!
得分依然爲零!
學校刊物得分零!出版頗具影響力的科技書籍得分零!不是國家重點高校建設項目,也不是省級,就連市級、縣級都不是!
零分!
工大展開過國際交流嗎?學生們去過哪些國家的知名學府交換留學?在對方學校獲得過哪些獎項?
沒有,零分!
學生畢業後被哪些國家重點企業錄用,擔任了什麽樣的重要職務,是否爲本單位技術骨幹,爲企業做出過哪些重要貢獻,單位對其評價如何?
沒有,零分!
……
一條條看下來,工大的得分慘不忍睹,幾乎就沒有一項能過及格線。
這樣一所學校,憑什麽名列985之列!
李副部長已經後悔至極。
當初有大批人反對工大參與985評選,他便是其中之一。并且因爲态度堅決、地位最高,自動成爲反對力量的領軍代表,匆忙搞了這麽一套評選标準出來,爲的就是将工大拒絕在985門外。
但現在,他後悔了,非常後悔。
這樣一所可能是寄托了中國未來教育界、科技界希望的頂尖名校,如果不能成爲985,那才是真正的笑話,也會讓985這塊牌子變得黯然失色,失去最基礎的公信力。
于情于理,無論從個人名譽到國家未來來說,他都不應阻擋,也不能阻擋。
當初要不急着推出這套标準就好了,光靠中華制造、白雲天的名頭,就能讓國家爲其開一個特例。
但現在标準已經出來,還對外公開了,明确要求其他高校在申請前仔細對照标準評判是否夠格。這時再突然讓一個完全不夠格的工大通過,那必然在整個高校系統都引來一片大嘩,教育部也會信譽掃地。
李副部長現在是進退兩難。
早知道就不來當這個考察團團長了,還以爲可以撕掉工大的畫皮,結果真正丢掉的,卻是他這張老臉。
丢臉也就罷了,幾十歲的人,丢就丢吧。
關鍵是怎麽解決這個悖論!
他沉默了良久,就在郎司長快等不下去,準備直接了當說明來意的時候,李副部長突然開口了:“工大的教學質量我們有目共睹,說他們不夠格,那全國就沒有一所高校能夠合格。所以關于它的申請,我準備向國内提交一份詳細的報告,然後提請在黨委會讨論,讓工大作爲特例,通過資質考察!”
郎司長目瞪口呆:“可是這樣的話……”
他被李副部長的話吓住了。
要知道,當初力主拒絕工大的就是他,匆忙組織編撰了這些标準的也是他,靠個人力量迅速通過這套标準的也是他。
現在作爲最堅決的反對者,突然搖身一變成爲最堅定的支持者。這種立場改變,在官僚體系中是最忌諱的,對他的個人威望可說是摧毀性的打擊,以後在部裏還怎麽服衆?
“李部長,我覺得還是彙集考察團所有成員意見,然後出一份報告就可以了。您可以在報告上署名,也可以不署名,以考察團的名義發回部裏,這樣是最好的解決辦法。”郎司長好心地勸道。
以考察團全體成員名義提交報告,雖然對李副部長個人也有一定負面影響,但他完全可以坦然承認自己在不了解情況下,做出了錯誤決定,認個錯就過去了,誰也不會就此揪着不放。
畢竟做工作哪能不出錯。
不出錯的人,都是不做事的人,李副部長是從基層教師崗位一步步走上來的,誰都相信他的人品,誰也不會說什麽閑話。
“不!是我的錯,就該我來承擔!”李副部長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身子,從容道,“直到現在,我也認爲制定這樣一套标準是正确的。隻有這樣,才能拿出一套足以讓所有人都認可的标準,将那些魚目混珠的家夥擋在985之外,别讓他們毀了名校這塊牌子。
但我也承認,這次我是看走了眼。
工大絕絕對對具備了成爲國内頂級理工科學校的資格,而且我個人認爲,它的教學能力還應該在清華北大之前。但我也認爲,鑒于工大建成時間太短,并未從事過任何國家重點科研項目,所以對國家貢獻不如清華北大等其他985學校。因此,它可以列入985名單,但排名應該是在最後一名,隻有等他們對國家做出了足夠的貢獻,再逐步提升排名。
到時候,哪怕是名列第一,我也舉雙手贊成!
不過不論我對工大有什麽個人看法,也不能抹殺它對培養我國急缺的未來科研人才的重要價值。
所以,我會以個人名義,向部裏提交一份完整的報告,闡明我的想法,并以教育部副部長的名義,申請展開特許工大成爲985學校的資格審定!”
他說話的語速不快,聲音不高,但非常清晰。望着郎司長的眼神,也格外坦誠平靜
“李部長!”
郎司長望着眼前令人尊敬的老者,一時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才好。
就在這時,一陣電話鈴聲打破了書房的甯靜。
李副部長眉毛一挑,疑惑怎麽會有人打電話過來,他抓起沙發旁茶幾上的電話,用沉穩地聲音說道:“我是李成義,請問你是哪位?”
随即,他表情一愣:“白總?這麽晚了您有什麽事?”
話筒中似乎隐約傳來白雲天的聲音,隻是話筒的密封性很好,郎司長聽不清楚。
就在他猜測白雲天這麽晚打電話給李副部長的原因時,就見見面以後,一直都是從容不迫的李副部長忽然臉色大變,失聲道:“什麽?你已經成了中科院、工程院兩院院士?”
郎司長眼睛一鼓,差點從眼眶滾落。
這在玩什麽花樣,白雲天怎麽就變成中科院、工程院兩院院士了?
電話并未結束,李副部長騰一下從沙發裏站起來,聲音變得極其高亢:“不光你,還有李蓮、華新等十幾名工大兼職教授,也被中科院或工程院特批,成爲了院士?并且還有三十幾名工大兼職教授,也已經遞交了申請,并被列入考察名單,成爲了中科院、工程院預備院士?
這麽說,工大已經有十幾名院士級專家?未來院士級專家數量甚至有可能超過五十人!”
郎司長目瞪口呆,這次他是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李副部長還緊抓着電話,聲音都顫抖了:“你們已經以工大名義,向中科院、科技部、交通部、水利部、信息産業部、國防科工委、航空航天、教育部等十幾個部委提交了數千件科技發明資料,請求參與國家科技進步獎、國防科技獎項的評選,并申報了上百人名單的青年科學家、先進教育工作者等評選資格?”
還能這樣操作?
縱然沙發很寬很軟,吃驚過度的郎司長還是感覺太滑太窄,一不小心,就從沙發上滑了下來,坐到了地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