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辦公桌旁，還高高壘着好幾摞文件。
信息産業部是去年機構改革時，爲了精簡機構，特意将機械工業部和電子工業部合二爲一組建的新部門。部門大了，要負擔的管理内容，也變得範圍更廣、工作更加繁忙，每天所要過問的重大發展事項、批閱的文件數倍于以前。
文件多到方祖紀都來不及看，每天晚上還要在家看好幾個小時，才能将部裏千頭萬緒的工作理出一個頭緒來，給出相應批示。
铎铎铎！
敲門聲響起，方祖紀沒有擡頭，依然一字一句地看着文件。
幾秒鍾後，辦公室門推開，秘書踩着軟底鞋走了進來，手裏拿着一份新的文件。
“什麽事？”
方祖紀餘光看到，擡起頭，從老花鏡上方望過去。
單獨一份文件，說明其時效性、緊迫性高于普通文件，需要盡快處理。
“這是設備處提交上來的，國外的光刻機廠商最新報價。”秘書微微彎下腰，輕聲回答道。
這算什麽緊要的公務！
方祖紀氣憤地将老花鏡摘下，扔到桌上：“一份報價而已，今天批、明天批有什麽關系嗎？他們就這麽着急，非要逼我們立即購買不成！”
從内心講，他更願意購買中華制造的光刻機。
支持民族産業嘛，關鍵的重大設備難道還能夠靠買，就買得回來嗎？
就算是這次西方部分解禁光刻機、數控機床，還不是因爲中華制造已經搞了出來。他們發現優勢不再，爲了打壓國内企業發展，才特意解的禁嗎！
你當歐美就真的這麽好心？
這些道理，高層都是明眼人，一眼就看穿了西方的真實用意。偏偏是下面的部門、企業，一味迷信西方的先進技術，甯可高價購買歐美光刻機，也不願買中華制造價格低廉、性能更加出色的設備。
簡直是豈有此理！
如果中華制造的投入得不到回報，人家憑什麽繼續研發？
沒了自己的光刻機，歐美還會敞開供應？
天真！
白雲天大度，說什麽從未打算涉足光刻機業務，高層都贊賞他顧大局、識大體，但誰都沒當真，想方設法爲他們了了幾筆服務器群組業務，同時又在搜索業務、網絡遊戲等新業務上發了話，特批通過，就是希望能幫他們彌補一點損失，讓他們知道國内不會虧待功臣。
現在歐美日光刻機廠商又來逼宮，要他表态，令他感到了極度憤怒。
“不是，是這份報價太離譜了，設備處最初以爲是發錯了。再向對方反複詢問以後，他們才确定了報價的真實性，因此趕忙提交了上來。”秘書三言兩語，将來龍去脈對他做了大緻說明。
“哦？怎麽個離譜了？”
方祖紀現在倒是有些好奇了，重新戴上老花鏡，接過設備處彙總的傳真件，隻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他摘下老花鏡，重新擦了擦幹淨的鏡片，再次戴上，又認真看了一遍，然後放下傳真件，茫然道：“你确認這個報價沒有錯？”
“設備處與對方傳真來回兩三次，又直接電訊了對面的電話接待處，确認這份報價的的确确是他們發出的。價格也得到了對方市場部門的肯定，說是專門針對國内市場的優惠價格！”秘書這次說得詳細了一點。
方祖紀沒有說話，目光低垂，一觸即收，就像是被燙到了一樣。
隻見這份傳真件上，一行行一列列，都是GCA、ASML、尼康等光刻機公司的350納米光刻機型号、圖片、性能參數……還有報價！
報價最高金額爲四千三百萬美元，最低爲三千五百萬美元！
方祖紀沉默了半響，猛然一拳頭狠狠捶在桌上，憤怒道：“這是什麽狗屁優惠！這分明是要掘我們的根啊！”
這些日子，他看了不少資料，對于光刻機的國際價格非常了解。
即便是下面企業的購買申請，前些日子還明明白白寫着，一台光刻機售價就高達七千多萬美元！
而面前這份最新報價，直接來了個腰斬。
最低的報價，已經接近上一代二手光刻機的價格，就差寫着白送了。
這樣低的價格，中華制造怎麽競争？
原本高層還想着，讓中科院、清華北大等部門，以政府采購的方式多少買兩、三台，現在面對尼康等公司如此低價，這訂單還怎麽下？
那麽照他們的價格，向中華制造下訂單？
這不是善意，而是侮辱！
“部長，這個報價應該怎麽批？”秘書靜靜地等了一會兒，見他神情有所緩和，才低聲請示道。
“同意對方報價！”
方祖紀臉上肌肉陣陣抽搐，用盡全身力氣，才提起筆，在報價單上吃力地寫下了這短短六個字，然後就頹然地靠在椅背上，痛苦地閉上了眼，費力地揮了揮手，讓秘書把文件發送下去。
“就這麽辦吧！”他閉着眼，低沉道。
現在正是國内入世的關鍵時刻，這是國家的基本國策，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完成！
爲了獲得對方支持，哪怕明白這個報價暗藏毒藥，對中華制造開發光刻機市場的嘗試可以說是毀滅性打擊，他也隻能簽字放行。
國力如此，不得不低頭。
這就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中國現在根本沒有實力與西方強國叫闆。
被打落了牙齒，也隻能含血咬牙吞下肚去！
“等等！”
就在秘書悄然走到門口，手握在把手上時，聽到了身後方祖紀的聲音，立即停下腳步，轉過身，等待部長指示。
方祖紀沒有馬上說話，而是在椅子裏坐了一會兒，然後用緩緩的聲音，靜靜說道：“把中華制造提交的那份汽車牌照申請文件找出來。”
“部長，您這是……”秘書輕聲道。
國内汽車生産實行的是資格制，沒有資質的企業就算造出車來，車管所也不會給上牌照。如今國内擁有汽車生産資格的，全都是國營廠，以及與國營廠合資的國外汽車品牌。
迄今爲止，國内尚未對任何一家民營企業，頒發汽車生産牌照。
中華制造的汽車生産資質申請，早在前年就報上來了。
隻是當時國内對中華制造的态度不明，加上對民營企業的限制，當時并未獲得批準。此後電子工業部、機械工業部合并，各項工作亂成一團粥，這報告就一直擱下了，遲遲沒有審批。
今天部長讓将這份報告再翻出來，顯然是有了決定。
“呵呵呵，”方祖紀喉嚨裏傳來老年人特有的含混笑聲，笑聲越來越大，“外國人都可以拿到牌照，憑什麽我們自己的企業就不能？這是誰規定的？難道我們不保護自己的民族企業，反而要去保護外國人可以任意擠占我們的市場，掠奪我們的财富？把文件給我找出來！”
秘書想勸，但見他态度異常堅決，猶豫了一下，還是幫他将那份呈遞上來很久的文件翻了出來，放到他面前。
方祖紀匆匆閱讀了一下申請标題，确認沒錯，随即就提起筆來，在旁邊空白處慎重地題下了一大段話：
“中國汽車工業，不能隻靠引進外資，也不能隻靠國企吸收消化國外技術，一味依賴外人。在新形勢下，繼續發揚自力更生的精神，立足自我研發依然有其必要性！引進部分優質民族資本，采取引進國外先進技術與自我研發兩條腿走路的方式，大力發展具有我國特色的汽車工業，值得一試！”
最後，他大筆一揮，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方祖紀！
他拿起文件，對着簽字吹了吹，等待墨水凝固，将其交給秘書：“盡快将這份批文轉交經貿委，請他們審批！”
“明白！”秘書慎重收下文件。
“還有一件事！”方祖紀想起來什麽，擡手讓他等等，思索了一下，吩咐道，“讓勞務公司私下裏問問白雲天，能不能幫我們，代爲接收一批先進制造技術、集成電路相關領域的學員？如果他不反對，就讓下面的科研院所、企業選派一百名優秀的年輕技術人才，前去力波鋼鐵城接受爲期兩年的深造！”
“爲什麽是去力波？”秘書大吃一驚。
國内優秀人才爲了提升自身能力，第一喜歡的是去國外留學，美國是首選，歐洲也挺好，再次去日本也很受歡迎；如果國外去不了，那麽上上清華北大的MBA什麽的，鍍層金也是個很好的選擇。
現在因爲某些小道消息，一些中層幹部對去中華制造蘇城接受培訓，也不抵觸。
可是力波……
那裏才開始建設不到兩年吧，雖說看照片城市建設不錯，不再是個窮鄉僻壤，但畢竟是新開發的地方，沒有底蘊可言，也沒聽說有什麽專家教授講學，有必要派人到那麽遠的地方去搞什麽深造嗎。
就算要搞人才交流，蘇城不就挺好？
方祖紀沒有回答，而是說起了另外一件事：“最近我無意間看了一份報告，是那些給中華制造遊戲機項目做代工的企業，寫的工作彙報。”
在當前，國營企業不管是技術實力、設備、管理能力，都遠強于民營企業。因此中華制造選擇的一百多個代工廠商中，超過七十家都是國營廠礦。
這些國營廠歸屬于各地方廳局管理，自然要定期向上級彙報工作。
“彙報裏說了什麽？”
秘書知道老爺子現在興緻很好，湊趣地問道。
這種報告都是呈交給主管廳局，沒有資格送到部裏來。不過方部長前段日子關心中華制造的情況，找了些相關資料來看，其中就有這份報告。
“大都是一般的工作進度、設備更新、人員培訓等等瑣事。不過也很驚喜地提到，說中華制造向他們轉讓的技術都非常先進，從技術指标來看不比國外同類産品低！”方祖紀一掃剛才的陰霾，很是高興。
“那是當然，畢竟是中華制造嘛，就是随便漏點出來，也比國内的水平高出好幾倍。”秘書笑着捧哏道。
這部分他也看過。
不過中華制造一向就以技術實力強大著稱，這并不足爲奇。所以他們在招代工廠商時，才會有那麽多廠商前去競标，就是知道人家随便轉讓的一項技術，都是國内難得一見的好東西。
隻要學會了，僅憑這一技術，就足以讓他們在行業内混得風生水起。
這也是國内願意鼎力支持中華制造的原因。
中華制造的技術研發實力強大也就罷了，關鍵是從不敝帚自珍。每開發一項業務，都會拉着一大票國内企業跟着分一杯羹，除了最核心的部分，其他零部件技術幾乎傾囊相授，從設計原理到計算公式，從材料選擇到制備，從生産線要求到操作要領，從初加工到精加工，每一個步驟都說得透透徹徹。
通過吃透這些技術，國内在電子元器件、集成電路、電路設計、計算機通訊等領域，都得到了極大的收獲。
這些吸收的知識，又運用到國防、科研、電子工業等生産實踐，對提高相關行業的整體水平，起到了極大的促進作用。
一些重點國防、科技項目，都運用到了從中華制造那裏學到的新知識、新理論。再加上從中華制造那裏得到的350納米光刻機、特種冶金設備，在航天設備、航空儀器儀表、控制芯片、坦克發動機、工業機床制造等等很多領域，取得了巨大成果。
得到的越多，對中華制造就越重視。
要是白雲天願意步入政壇，那麽科技部、信息産業部、軍工、航空航天、中科院，各個部委任他挑，至少是一個副部長的職務随時虛位以待。
就算他想繼續從商，國内也是一路綠燈。
别看汽車生産資質一直沒批，那也是以前沒想到中華制造價值如此之高罷了。之後也是部門合并，千頭萬緒各方面尚未理順，大家暫時沒想起來。
真等到中華制造開始搞了，上面自會有人打招呼，讓各個部委盡快審批通過。
方部長現在把它拿出來，提前作出批示，實際也就是做個順水人情，表示一下自己的态度而已。
“那你有沒有注意到，他們提到的中華制造派來的技術顧問？”方祖紀要說的當然不是這個，他笑眯眯地考着秘書，看他是否注意到了真正的重點。
“技術顧問？啊，我想起來了！”秘書回憶了一下，啊道，“報告上說，他們派來的技術顧問實力都強得驚人，廠裏的任何技術難題，到他們手中都輕松得到了解決。工程師、技術人員提出的所有疑問，也都得到了非常詳盡的解釋。據XX廠的總工感歎說，前來他們廠擔任技術顧問的小夥子，其技術實力之強、知識範圍之廣、學術深度之深，是他‘生平僅見’！”
生平僅見這個評價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那位總工可是跟中科院也打過交道的。這個評價，就等于是在說這些技術顧問的實力比中科院的專家還強，這可能嗎？
當時他還覺得對方贊譽過度了。
畢竟總不能中華制造随便出來一個人，就又是一個白雲天吧！
方祖紀笑着連連點頭，不過并不滿意：“就這些？”
“還有什……”秘書努力回想，那份報告他隻匆匆看了一遍，并非太過注意，此刻見領導架勢，似乎其中還隐藏着什麽他沒注意到的關鍵點。
他的記性極好，雖然隻看過一遍，不能做到過目不忘，但也對其大緻段落内容、個别重要語句有深刻記憶，此刻皺眉冥思苦想，報告上的文字一句句在他腦海中浮現出來。
猛然，他睜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卻沒有發出聲音，一臉驚駭之色。
方祖紀笑了：“看來你想起來了！”
“這，這不可能吧！”秘書一臉的不敢相信，呆了半天，才低聲遲疑道，“所有這些技術人員，都很年輕，就像是剛畢業的大學生。而且他們都自稱是從内部教育學院畢業！
這怎麽可能？天下有哪所教育機構，能夠一批就培養出這麽多實力強悍的專業人才！就算是麻省理工、斯坦福、哈佛牛津，也做不到吧……”
“爲什麽不可能？”方祖紀見他看過來，擺擺手，“這個什麽内部教育學院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他們統一的托詞，但派些人過去試試看總沒錯吧？”
秘書點頭，興奮道：“沒錯！萬一真有這麽個地方，那麽幫我們也教出一批如這些技術顧問一樣實力強悍的專業人才，那就太好了！”
方祖紀笑道：“我覺得很有可能是真的。白雲天很喜歡玩分級的戲法，就像他們在蘇城那個技校，初級技工班和中級、高級版教的東西就有很大差别，就像是大學的專科、本科、研究生一樣分了幾個級别。
他們的教材，就連中科院看了都說好。
蘇城隻是白雲天擺在明面上給我們看的部分，遠在力波的鋼鐵城，才是他的核心堡壘。
擺在表面的部分，都有這麽多好東西，那麽核心堡壘内部教的，會比蘇城還差？
就怕啊，這些東西他們不肯教啊……”
說到後面，他眼睑微微低垂，聲音變得低沉。
秘書恍然大悟：“所以部長才不走正規流程，而是想請袁總經理幫着敲敲邊鼓，試探一下白雲天的态度。就是怕我們直接提出來，對方不好拒絕，卻又不願意教，最終把雙方關系弄僵。”
“是啊……”
方部長歎了口氣，語氣惆怅道：“其實我知道，什麽都不問，大家就保持當前的默契是最好。但眼看着一批批從未聽說過的頂尖人才在白雲天手下冒出來，發展越來越快，我就心急，擔心錯過了這個機會。
我算是看出來了，就算我們開放市場，西方也絕對不會把真東西交給我們。
我們最好的技術來源，就是中華制造。
現在白雲天對我們有感情，有要求，願意向我們轉讓一批他看不上，但對我們卻很重要的技術。要是以後他自己的勢力發展到了一定規模，對我們的感情淡漠了、沒有那麽大的要求了，還願意無償幫助我們嗎？
所以我急啊。
急我們當初沒有全力把白雲天留下來，也急國内沒有第二個白雲天，甚至連像這批技術顧問水平的青年人才都缺。這怎麽追趕我們與發達國家的差距，怎麽快速提升我們的綜合國力？
我們需要人才，需要很多很多，高水平的人才！
既然我們自己培養不了，那就請别人幫我們培養：現在看來，中華制造可能是最好的機會，也是最後的機會。我不求他幫我們培養出來的人才，能像他手下這批技術顧問那麽出色，但隻要有他們的一半水平，那對我們國家的科技水平，都該有多大的幫助啊！
所以我明知道不合适，最終還是決定試一試。
既然我坐了這個位置，就要做在這個位置應該做的事情。要是因此真的惹惱了白雲天，影響到與他們的關系，那就殺我謝罪好了！
我願意承擔所有應該承擔的責任，哪怕引咎辭職，也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