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天氣,在國内南方已入初冬,但在南半球,卻正值春夏之交,穿件單衣都嫌熱。
陸域穿着一件T恤,迎風站在船頭。
望着身後漸漸遠去的馬魯古半島,他感覺就像是在做夢一般。
想不到參加一趟競标會,居然有機會出國考察!
而且去的還是中華制造力波鋼鐵城。
對于大多數沒有多少機會出國的企業來說,坐着豪華遊輪、品嘗各種美食,前往海外參觀訪問,就跟組團旅遊一樣,可謂是意外之喜。隻有少數歐美日韓都玩遍了的國營大廠,對這個機會并不是太看重。
隻是因爲中華制造的邀請,大家也就都答應下來。
“老陸,你在這啊,這大太陽的,你也不怕曬成非洲黑人!”身後一個渾厚的聲音傳來,陸域回頭一看,正是與他住同一房間的楊胖子。
他拿着一塊手絹,擦着滿頭的汗水,遠遠躲在陰影下,不肯過來。
陸域笑着走了過去:“出來看看。難得能坐趟船,看看大海、沿途的異國情調,感覺挺有意思的,也能增長不少見識,開闊一下眼界。”
“切,看了十來天了還沒看夠啊。”楊胖子汗多,剛擦過的臉,汗水又像水一樣流了下來,他胡亂擦了幾把,用胖子特有的渾厚聲音問道,“老陸,你對中華制造的要求是怎麽看的?”
陸域訝異道:“還有什麽看法?船上大家不都讨論了一路嗎?我的看法和大家一樣:這些條款确實很苛刻,但也可以理解。中華制造主要是怕付出了資金、設備、技術以後,我們反悔,所以條件才定得那麽嚴格。是我,也不可能白白給人家投資、送那麽好的設備、幫他們培訓技術人員,然後眼睜睜看着對方跑了……”
“可是要抵押企業啊!”楊胖子苦着臉,猶豫道。
陸域失笑起來:“難道你害怕人家騙你的廠?别逗了,就你那廠,工人不過幾十、技術人員兩三個,設備還是從國營廠買的二手貨,你以爲人家還看得上你那點家當?”
楊胖子和他一樣,都是白手起家的民營企業。他最初是自己弄了台車床,給人搞代加工,慢慢掙了點錢,逐步擴大,有了現在的規模。
廠子大了,要求的業務量也跟着上去了,經營壓力越來越大。
因此當他聽到中華制造招收供應商,他颠颠就跑來了。
不過這家夥有點受害妄想症,對他那點家當寶貝得不得了,老是怕人想要謀奪他的家産。自出海以來,他已經唠叨了一路,陸域都聽煩了。
“楊胖子,我知道你掙那點家當不容易,你不容易,我們就輕松嗎?能走到今天,誰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還不是辛苦幹出來的!
你怕,難道我們就不怕?
可仔細想想,中華制造犯得着爲了你這點家當,勞師動衆作這麽大個局?
而且簽約還有那麽多大領導作見證,他能違約?
就拿你最擔心的抵押來說吧,你也仔細看過條文了,它是有嚴格的前提條件的,必須是當供貨商無法按時供貨,連續三次催促仍未恢複供貨,且斷貨時間達到十五天,才會激活代管條款。
而根據代管條款,恢複生産的原材料、設備維修折舊等生産成本,一律由中華制造自行負擔,并不會把擔子壓到供貨商身上。
再來,從代管企業開始,中華制造就會立即選拔新的供貨商,以替換被代管企業。
最後,代管的最長期限不超過半年。代管期一結束,企業就必須原樣退還給企業所有人。這一點,由行業主管部門、當地政府監督實施,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而且要我說,你隻要踏踏實實幹,根本就不可能出現被代管的情況!
除非,你一開始就打算騙人家的投資、設備!”
陸域斜睨了他一眼,有些懷疑地警告道:“老實說,你小子不會真是這麽打算的吧?我勸你收起這個想法。中華制造不會這麽傻,在所有的供應廠商都有駐廠代表,你隻要稍有動作,人家馬上就發現了!”
“不不,怎麽可能,我哪敢。要是我這麽做了,還想不想在國内混了?不會的,沒可能!”
他越這麽說,陸域越是懷疑起來。
想想一路上,他都多次拉着他,讨論中華制造的條文裏有沒有空子可鑽,再想想剛才他說的是“不敢”“沒可能”,就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這小子大概是見經營企業辛苦,打算騙一把就跑。
想到這裏,他神色一正,嚴肅道:“楊胖子,我勸你千萬别有壞心思。中華制造是我們民族企業的驕傲,也是我們唯一可以跟外國企業競争的希望,你可别幹那種親者痛、仇者快的混蛋事,要不然,不用中華制造出手,我第一個饒不了你!”
楊胖子一臉尴尬,讪讪道:“老陸,你這話說得就過了。難道我不是中國人,怎麽會做這種事,你想多了!”
“沒有最好!”陸域臉色一霁,就當自己是想多了。
反正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一個人是好是壞遲早能看出他的本心。
對于中華制造他還是很有信心的。
人家能做到這麽大規模,國家給予的支持力度那麽大,肯定有辦法杜絕這種行爲。就算有一兩個敗類,也必然有辦法治得了他!
楊胖子老老實實競争供應商還好,要是起了壞心,怕是天涯海角都逃不過人家的追殺。
“到了到了,徳汶到了!”船舷遠端,有人興奮地叫喊起來。
陸域不去管楊胖子,趕忙将目光投向遠方。
遠處,一條綠色的長帶,出現在視線中。
從豪華遊輪進入到徳汶海域,他就認真觀察着四周的一切,感覺這裏跟一路上見到的其他熱帶海島沒有多大區别,一樣的茂密熱帶叢林、淳樸貧窮的土著人、簡陋的吊腳樓,社會組織還處于半原始社會狀态,不由得有些失望。
“徳汶就這樣?看上去比内地山區還差,中華制造怎麽跑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建什麽鋼鐵廠?”楊胖子不知什麽時候不顧頭上太陽,來到了身旁,一邊擦着汗,一邊用嫌棄的眼光看着周圍。
“聽說這裏有一個大鐵礦,含鐵量很高。”陸域勉強爲中華制造分辨道。
“那不如把廠建到國内,這裏隻負責采礦就好了。看來中華制造的領導也是腦子進水了,居然異想天開要在這麽落後的地方,建一個大型鋼鐵廠!”楊胖子言辭尖刻地諷刺道,不知是不是因爲感覺騙不到對方投資,心裏不痛快。
陸域側頭看了他一眼,不想再多說。
豪華遊輪緩緩向南,繞過一個狹長的半島,又轉向北,水路漸漸變窄。
船上衆人的心,也漸漸變冷。
許多人都暗暗有些後悔,早知道這裏條件這麽差就不來了。一些人甚至竊竊私語,擔心接下來的參觀,會不會讓他們住茅草屋。
有人甚至表示,如果岸上的條件太差的話,就強烈要求住在船上。
不過這些聲音,當看到力波港口的時候,全都消失了。
“這裏是力波港口?不會是船迷航,跑到澳大利亞去了吧?”
“乖乖,這麽美麗!”
“你們看,那邊還有人開着遊艇在海上玩!”
“我去,有人在玩沖浪啊!”
“這算什麽,你仔細看港口後面,全是各種各樣造型漂亮的水泥建築!”
船上的人都大嘩起來,紛紛訴說着自己對力波的第一印象。
陸域也是看呆了。
這裏哪是什麽落後的地方,簡直比國内的大城市還要漂亮。
看港口忙碌的場面、轉動的吊塔,可知道這裏同樣非常繁榮。
再看一艘艘劈波斬浪的快艇,海上興緻勃勃玩沖浪的人,以及遠處花園般的海岸上,悠閑散步的遊人,若不是所見都是國人外貌,偶爾随風吹來的說話聲也都是普通話,他都恍惚以爲自己來到了一個非常發達的西方城市。
對比國内,這裏就像是天堂一般。
在他身邊,楊胖子同樣看得目瞪口呆,手上擦汗的動作都停頓了。
不隻是他們,就是那些口口聲聲沒意思,吹噓他們去過哪些歐美大城市的國營大廠代表,此刻的表現也不比他們好多少,全都是一副震驚的表情。
這裏哪隻是一個鋼鐵廠,根本就是一座極其美麗、繁華的大都市!
難怪叫鋼鐵城!
這不是誇張,而是真的有一座城!
一個擁有自己城市,還将其建設得這麽現代化、這麽繁榮的企業,财力是何等雄厚!
之前聽說這艘豪華遊輪屬于中華制造,他們已經感歎了。現在親眼看到這座美麗的城市,所有人都說不出話來,感覺遊輪什麽的,和它一比,簡直不值一提。
眼前所見,再次刷新了他們對于中華制造的看法。
許多人心中浮現出一個詞:富可敵國!
此來的廠商,哪怕是一些超大型國營企業,此刻也收起了隐隐的優越感,羨慕地望着眼前一切。
港口駛出一艘快艇,來到附近,與遊輪聯系以後,在水面上畫了一個圈,掉轉船頭向一個空着的碼頭開去,引導遊輪靠岸。
遊輪順利靠上碼頭,放下踏闆,上千名廠商代表懷着複雜的心情,或激動、或羨慕、或好奇,聽從船員的指揮從船上下來。
眼前是一個寬敞的碼頭。
所有人下船後第一個感覺是幹淨,所有的欄杆、藝術雕塑、花壇、地面一塵不染,看不到紙屑、雜物、口痰,非常的幹淨。
報紙上,常常說日本的街道幹淨,又有人說國外的街道走一天皮鞋都沒有灰,還有人說新加坡極其注重衛生,但此刻他們都覺得,眼前這座城市,才真正是幹淨整潔。
碼頭上,中華制造外聯部門的人熱情地接待了他們。
經過與廠商們簡短讨論,所有人分成了二十幾隻隊伍,分别任命了領隊,并有外聯部人員陪同,一道登上了接送的豪華大巴。
車隊浩浩蕩蕩上路,向遠方山上的城市駛去。
陸域發現這裏的道路寬闊得就像機場,幾條主幹道竟然是雙向各有八車道。在道路上,單獨攔出了供大貨車通行的四條車道,保證雙方各不幹擾,更加安全。
從港口出來,路上車水馬龍,但基本都是載重貨車,運送着集裝箱貨櫃、鋼錠、機床等物資。
民用車輛并不多,但檔次非常高。
見到的幾輛民用轎車,都是奔馳、奧迪之類的高檔車,很快超過車隊,駛向遠方。
陸域這輛車上,有人問了這個問題。
“哦,雖然力波這邊的工資比較高,但是大家才過來,積蓄還是不多。大家最先考慮的還是住房,所以現在這邊的車還是不多。你們看到的這些車,是公司爲了方便主管人員工作需要,專門配的車。”陪同的外聯部人員解釋了衆人的疑問。
原來如此。
“那爲什麽修這麽寬的路?”有人覺得無法理解。
難道是中華制造領導好大喜功?
“現在沒有車,不代表以後沒有嘛。”陪同人員笑道,“我們下一步,就要開展汽車業務。過一兩年,就能看到我們自己的汽車了,到時候大家都會買車,現在不未雨綢缪,以後車多了再擴建,就來不及了。”
切,好像誰都買得起車一樣!
不少企業代表撇了撇嘴,沒有相信他的話。
國内就算是最普通的桑塔納,也要十八九萬,這還是降了價。放在前幾年,普桑都要賣到二十萬以上,還是最便宜的手動檔。
對于陪同帶着誇耀的回答,總是有人是不喜歡的:“就算是自己生産的車,稍微便宜點,又有幾個人買得起?”
陪同人員微笑着點點頭,沒跟他較勁:“不過也不會太貴。聽設計部說,未來我們自産的汽車會有幾個檔次:普通型、中檔型、豪華型、超豪華型。目前定位是普通型大概售價十萬左右,一般人要買還是有些吃力的……”
“十萬就想買車!那車該多差啊!”陪同不想跟他争執,對方卻不依不饒,“該不會是QQ、奧拓那種微型車吧?這樣的車,國内也才要五萬,你們賣十萬,心也太黑了!”
陪同人員笑眯眯道:“當然不會是微型車,聽設計部的意思,大概跟花冠同級别。”
他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不可能!花冠在國内可要賣二十幾萬,你們十萬怎麽可能做得出來!你吹牛!”被人當面打臉,那人臉上挂不住了,惱羞成怒道。
可陪同并不跟他當面争個輸赢,笑着附和道:“也是啊,人家可是賣二十來萬的,也許是設計部吹牛呢。我們現在争這些也沒用。能不能做出來,到時候就知道了。”
好像是贊同,其實綿裏藏針,并未真的同意他的觀點,隻是覺得“争這些沒意思”“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大多數人聽到他的回答,一笑置之。
就是還想跟對方争執的那人,見陪同人員不正面接招也是沒辦法,隻是一個勁冷笑。
陸域對那人的态度很不滿,坐在最後一排高聲道:“自己做不出來,别以爲人家也做不出來!”
他的話一下引爆了那人,立即跳起來跟他争執起來。
兩人的争吵,又帶動了更多人加入進來,漸漸車上的人都争論起來。關于十萬能不能做出花冠這樣級别的車,所有人都展開了讨論。
衆人各自從自己的專業角度提出了各種疑問,漸漸形成一個觀點:基本不可能。
不是很難,而是根本不可能!
得到了其他人認可,最初挑起争論那人得意洋洋,自覺已經獲得了勝利。
陸域雖然争不赢他們,卻也提不出更多的觀點,隻能一個人坐在最後一排生着悶氣。
那名外聯部陪同人員沒有參與争論,隻是默默地記住了車上衆人的立場。
尤其是陸域,被他列爲了重點關注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