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域抱着保溫杯,從電梯出來,踩着腳下軟綿綿的地毯,看着四下豪華的裝修,感歎道。
他們一行三人來到蘇城,直接就到中華制造趕着報名簽到,對方了解到他還沒找到住的地方,就安排他們在公司接待酒店住下,沒收任何費用。
據說前來的競标企業,都是這樣待遇。
早中晚,還各供應一頓免費的餐點,菜品豐富,每人限點一葷兩素,飯菜都做得非常棒,不輸于大飯店。
吃過飯,他們還可以去中華制造爲他們提供的員工活動室,健身、打牌、上網、玩遊戲、參觀産品展覽室、喝茶閑聊等等。
陸域最開始還上了兩天網絡,學習如何使用計算機,感受了一下未來的網絡時代。
可随着來的企業越來越多,他就坐不住了。
單看已經到來的廠商,總數已經達到了七八百家。而中華制造能夠提供的業務能有多少,充其量也就招個幾十家吧,說不定十幾家就夠了。
這麽多企業,可以說絕大多數都沒可能成爲供貨商。
面對逐漸嚴峻的競争形勢,所有人都無心再享受中華制造提供的優越條件,開始惴惴不安起來。
一些廠商自覺競争無望,待了兩天就回去了,放棄了這次競标。
還有些雖然也認爲自己機會渺茫,但也舍不得離開。
于是一些會拉關系的廠商就試圖找中華制造的管理人員套近乎,送禮送錢,想要對方提供一些方便。
然而所有的手段都沒用。
面對他們的任何請吃送禮,所有中華制造的員工都是堅決不肯接受,有些人還言辭激烈地鄙夷,讓他們打消了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
從對方表達的意思,中華制造給他們的,比從廠商這邊多得多!
他們不可能爲了這麽一點蠅頭小利,就放棄在公司的大好前途,冒着被開除的風險爲他們提供方便。并且表示最終決定權在高層,就算廠商給了極大的好處,他們也願意幫忙,最終還是幫不上。
而收買高層……
呵呵,人家一月的收入,就抵這些廠長經理一年,你要付出多少才能收買?
死了心的中小企業廠長經理,也不再白費心思了,放開了心懷,就當是來參觀旅遊,見見世面,同時認識一些朋友、拓展一下業務網。
員工茶樓成了衆人最熱衷的地方,随時來都是人頭湧動。
陸域走進茶樓,就看到裏面坐滿了人,有些三兩相談,私下聯絡感情、談業務;有些七八人圍在一起,一邊喝茶一邊閑聊,熱鬧之極。
大家都是按照行業、規模、國營私企,分堆聚集。
一些财大氣粗的大廠代表,多是要了包間,并不會與這些小廠代表坐在一起。
這些日子來,陸域也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小圈子,他掃了一眼,立即看到了幾個熟悉的人頭,笑呵呵地讓工作人員給保溫杯裏沏上茶,然後晃晃悠悠地走了過去。
“老陸來了?”
“今天怎麽這麽晚?”
“該不會是去浪了吧,趁着嫂子不在,趁機去風流快活……”
幾個相熟的小老闆,嘻嘻哈哈地招呼他坐下。
陸域也不生氣,笑呵呵拖了張椅子過來,其他人給他們挪挪位置,就坐了下來。
“看看我們來來去去就這幾個人。說來,國内終究還是國營企業的天下啊。我看這次啊,我們多半是沒指望了,純粹是陪太子讀書!”一坐下,陸域就感歎道。
他這隻是閑聊起個頭,并不是真的心憂什麽,要擔憂,他在白手起家的時候就擔憂夠了。
而這話也沒說錯。
雖然這幾年國營廠破産、合并了不少,國家對民營企業也解了綁,從法律地位承認了他們的合法性,但和國營企業比起來,兩者仍然不是一個數量級。
民營廠規模小、技術差、資本不雄厚,就算數量再多,面對國營廠先天就矮了一截。
某些改制企業,倒是繼承了老國營廠的架子,可是人家也不屑于跟陸域他們這些真正的草根小廠待在一起。人家結識的對象,不是國營大廠,就是實權領導,誰願跟他們這些既沒錢又沒權的土包子混在一塊。
這些民營廠也知道自己機會很小,絕大多數來都不來。在場的草根民營企業,總數還不到兩百。
相比一個個腰闆挺直的國營廠、改制企業,他們自己都認爲不過是陪襯。
之所以不走,不過是還抱着萬分之一的希望。
“我們本來就沒報什麽希望,就是過來見見世面而已,看看人家中華制造的招标會,是個啥模樣,回去也好跟人吹牛。”一個蘇南的小廠廠長笑嘻嘻說道。
“對對對,蘇東坡不就說過嗎,勝亦欣然敗亦喜,我現在就是這麽個心态!”另外一個陝西來的民營企業老闆撚着粗大的金鏈子,故作豪爽地跟道。
“屁的勝亦欣然敗亦喜,那是他棋下得臭,赢不了沒辦法才這麽自我安慰。”有人看不慣他這暴發戶樣子,當面怼回去。
那個陝西老闆不高興了。
“好了好了,是不是自我安慰不重要。你們也别以爲他們就一定穩赢,我聽說這次招标會,可是把日本人都吸引來了。松下、索尼這些大公司都派了團過來,到時候我看他們怎麽跟日本人争!”某人爲了打圓場,幸災樂禍地說出了一個爆炸性新聞。
“什麽?日本人也來了!”
聽到這個消息,在座的衆人都坐不住了,椅子翻倒、茶水噴出,發出一片驚叫。
他們的聲音太大,周邊幾桌都聽到了,頓時也是騷動起來,不少人離座圍了上來,想要詢問詳情。
短短幾分鍾,日本公司也來了的消息就傳遍了全場。
那些談笑風生的國營廠代表,臉色都變了,原本高談闊論都變爲了竊竊私語,茶樓内氣氛變得非常怪異。
“這位朋友,你說的是真的嗎?日本人真的來了?”
腳步聲響,一群人向陸域他們這桌走了過來,一位四十來歲的中年人,氣度沉穩地向最初說出消息的廠長,客氣地詢問道。
聽他開口詢問,周邊的茶座全都住了口,凝神屏氣聽這邊回答。
“沒錯,我有個朋友在旅遊局當司機,松下的代表團是他負責開車接送,人直接去了潘園。當時爲了包圓子,還跟原來的客人起了沖突。那松下的經理親口說了,這次過來的日本企業不光是松下,還有十好幾個公司跟着就會到。”那人得意洋洋道。
哄!
聽到了實錘,茶樓裏一下子鬧騰開來,所有人都吵吵起來,表示了極度的憂慮。
“爲什麽日本公司會來?這明明是我們國内的業務,他們來幹什麽?”
“沒錯!日本人就該滾回去!”
“媽的,本來來的廠家就多,現在日本人還要加進來,那還競争個什麽,幹脆回家吧!”
憤怒的、附和的、悲觀的,各種情緒不一而足。
陸域也是一臉憂色。
“我說老陸,你擔憂個屁啊,就算沒有日本人,難道你以爲還有機會?”身旁一個經理調侃道。
“不一樣!”
陸域搖搖頭,神色嚴肅:“不管是國營還是民營,誰赢了,肉都爛在鍋裏。可要是日本人把業務搶走了,那都是我們的損失!”
“老陸說得對!”
像陸域這樣的愛國中年還不少,不少聽到他們這番對話的人都認同地點起頭來。
“對,我們應該抱起團來,跟日本人對抗!”
“對,輸給誰都行,就是不能輸給日本人!”
“媽的,老子決定了,就算一分錢不賺,哪怕是倒貼,也不能讓日本人把業務搶走!”
“說得對!等填标書時,我就填一個超低價,氣死日本人!”
“老王,我支持你!要是你的廠做不下來,我幫你分擔一點,要虧我們一起虧。咱們就豁出去,砸鍋賣鐵也要把日本人趕出去!”
“好,那就說定了,如果競标時你入圍了,缺什麽就跟兄弟說一聲,設備、技術、人員,我給你補上。咱們一家不行,聯合起來不一定就輸給日本人……”
老王迅速與其他幾名支持者,聚到了一塊,讨論如何集中各自優勢,與日本人競争。
在他們帶動下,其他的廠商也漸漸各自聚集成團,商量應對措施。
一些小廠商直接就站起來,宣布不給其他國内同行添麻煩,搞惡性競争,當場表示退出競标,赢得了陣陣掌聲。
還有的則相互讨論各自的競争優勢,探讨如何才能勝過日本人。
不少人在場内穿來穿去,相互協調競标的條款、底價,約定攻守同盟。一些喜歡充當協調人的廠商,更是當衆表示,如果有某些廠家要當二鬼子,洩露秘密,就号召所有同行聯合起來“共誅之”!
聽着外面鬧哄哄的場面,一個包房内,幾名廠商代表安靜地喝着茶。
“對于外面的狀況,楊經理怎麽看?”一個中年人笑着問道。
“一群烏合之衆而已,和義和團沒什麽區别!”在他斜對面,一個西裝筆挺的廠商代表冷笑一聲,“這些民營資本家都是利益熏心之輩,現在的場面都是做給别人看的。别看他們現在好像很團結,等真到了競标的時候,什麽國家利益、民族自豪都會被他們抛在腦後。你看吧,到時候什麽下絆子、拖後腿、找日本人洩密,絕對層出不窮!”
一人拍手笑道:“沒錯!要想打敗日本人,維護國家利益,還得看我們國企!”
“老朱說得沒錯,這些私營小廠,要技術沒技術、要資金沒資金,就算真心聯合,又怎麽跟日本人鬥。要從日本人虎口奪食,隻能看我們國企的。”
包間内一陣大笑。
最先問話的那位笑了一陣,表情嚴肅道:“不過他們有一點說得沒錯,我們不能搞内部惡性競争,自己殺得血流成河,最後讓日本人撿了便宜。所以關于競标,我們内部還是應該協調一下,各家想好自己的優勢是什麽,針對性地去競标,别亂搶一通。也要提防有些家夥自己争不到,就把别人的飯碗也砸了,讓大家都吃不成。”
對他這番話,衆人都同意。
國内有些家夥,跟外人鬥的時候膽怯,連硬氣話都不敢說。但在跟自己人鬥的卻是手段用盡,最後争不到的時候,就故意填超低底價,抱着自己掙不到錢,也不讓别人掙錢的想法來惡心人。
還有些廠,正規争不過别人,就動用後台,用行政命令強壓競标成功的企業,将單子交給他來做。
這樣的例子,真是太多太多了。
在座的都是老國企,對這些彎彎道道簡直太熟悉了,誰都不認爲是危言聳聽。
“你們說得倒好,”在同意之餘,靜下心來,有人又知道這難以實現,苦笑道,“可是誰來監督執行?協調好了,到場來個臨時變卦怎麽辦?
本來該退出的,突然要競标到底,殺價殺到無利可圖,這時怎麽辦?
不解決好這個問題,什麽協調、統一都是空話。”
衆人面面相觑,都不吭聲了。
誰都知道這就是一個無解的題,要能抱團,一開始就抱團了,何至于現在才慌慌張張搞什麽攻守同盟。
競标成功的企業就真的肯将利益分享?被要求放棄競标的企業,就真的服氣?要求集中資源給少數有優勢企業,别的廠家就真的會照做而不是背後捅一刀子?底價定了,大家就真的遵守?
萬一有人違背了諾言,誰來懲罰他?
随着他的這一通質疑,包間内的聲音消失了,所有人都默默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