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馥穎挎着一個街邊攤買的塑料包,穿着一件半新的連衣裙,帶着濃濃的廉價香水味,目不斜視,盡量用正常的步幅,順着家屬區道路,向大門方向走去。
但在她感覺中,路上遇到的所有人,似乎都在看她。黑洞洞的老舊樓房窗戶後面,仿佛也有一雙雙眼睛,在默默地注視着她,讓她不由自主加快步伐,想要盡快逃離。
“站住!”
身後忽然傳來一個低沉的中年人聲音,大概是擔心引來旁人注意,壓低了聲音。
不大的聲音,卻讓連馥穎身子一震,如遭雷擊。
她緩緩地轉過身,看向身後兩米遠處,那個兩鬓已經霜白的中年男子,叫了一聲:“爸!”
“你要到哪去?”
連兵偉望着女兒依舊清秀的面龐,鼻子裏聞到一股濃濃的香水味,裏面似乎還夾雜着一股不太好聞的味道,怒氣沖沖地壓低嗓音質問道。
面對質問,連馥穎表情有些慌張:“我……我跟朋友出去逛街……”
還是像小時候一樣,隻要說謊就不敢看他。
連兵偉心口一陣大痛。
“你給我回去,今天不準出去!”他強壓住鑽心一樣的痛楚,爲了不驚動宿舍區的其他人,低聲命令道。
女兒卻沒有像小時候那樣,他說什麽就聽什麽,緊咬着下唇,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我讓你回家,你沒聽到嗎?”連兵偉怒了,聲音也不禁大了一點。
“爸,我跟朋友約好了的……”女兒終于開口了,眼神中,還帶着一絲哀求,一絲決絕。
連兵偉心頭的火,騰一下就上來了,強忍着即将爆發的怒火,聲音像是從嗓子眼擠出來的一樣,低聲道:“你真的是和朋友出去逛街?”
女兒沉默了一下,用力地點點頭。
“你!”連兵偉看她還在撒謊,憤怒之下,就想給她一巴掌,但手剛擡起來,看着女兒那可憐兮兮的樣子,又心頭不忍,顫抖着聲音道,“你别以爲我不知道你每天跑出去幹什麽!你不嫌丢人,我和你媽還要臉!”
連馥穎的臉,瞬間變得慘白,嘴唇咬得更用力,一絲殷紅,在唇上暈染開來。
“怎麽出血了!”
看到女兒嘴唇上的血迹,連兵偉慌了。
從小到大,女兒就是他的寶貝,他的命根子,舍不得打、設不得罵,跌一跤磕破點皮都要抱着孩子痛半天,現在看到血在她唇間一點點散開,他心頭所有的怒火,霎時間煙消雲散,慌不疊上前一步,用手捧起女兒下巴,就要給她擦去血漬。
“别碰我!”
女兒像是面對了歹徒一般,驚慌地連連後退,用恐懼的眼神看着他,惡狠狠地吼道。
連兵偉傻了,擡起的手凝固在了半空。
女兒從來沒有用這樣的口氣,對他兇過,他有些不知所措。
連馥穎也感覺到了自己的異樣,連忙收斂了兇狠的表情,又退了半步,轉過身,背對着父親:“爸,我出去一會兒,晚上就回來。”
說完,逃似地快步離開。
看着女兒越走越快,連兵偉清醒過來,又氣又急,大吼一聲:“連馥穎,你給我回來!”
連馥穎頭也不回,腳下越來越快,最後小跑起來。
連兵偉再也忍耐不住,拔腿追上去。連馥穎聽到後面腳步聲,跑得更快了,最後甚至脫掉了高跟鞋,光着腳狂奔起來。
家屬區的路人,都停下了腳步,向他們看去。
連馥穎已經顧不得這許多,隻是向着大門方向拼命狂奔。可是她哪有連兵偉跑得快,還沒跑出大門,就被父親從後面一把抓住她胳膊。
“跟我回去!”
“不!”
“你馬上跟我回去,要不我扇你!”
“就算你打死我,我也要出去!”
“你!”
家屬區的熟人都圍了上來,紛紛勸解。
“父女倆,幹嘛鬧那麽兇!”
“阿穎,聽爸爸的話,他不讓你出去,你就先回去。等他氣消了,再出去,他總不能關你一輩子吧!”
“老連,自己女兒,說說就是了,别動手……”
連兵偉被單位熟人圍着,不好當着衆人的面,再跟女兒說什麽,隻能道:“跟我回去!”
“不!”女兒依舊倔強。
他無法:“那好,我們出去說。”
“嗯!”
這次女兒沒有犟,兩人一前一後,慢慢出了家屬區大門,來到外面馬路上。
看看路人不多,最近的也有些距離,連兵偉低聲道:“你硬要出去,是不是……是不是去幹……幹……那個……”
連馥穎一臉麻木:“你都知道了,還問我幹什麽!”
一股怒火,沖天而起。
啪!
連兵偉再也無法克制,兩步轉到女兒面前,擡手就是一巴掌。
從來舍不得動連馥穎一根汗毛的他,狠狠打了她。
雪白的肌膚上,一個掌印緩緩浮現出來。
“你不要臉!”
連馥穎像是被打懵了,手捂着臉,不敢相信地看向父親,像是解脫,又像是委屈,更多的卻是絕望,眼淚刷刷地流下來,瘋了一樣地吼道:“是,我是不要臉,可是你們要臉又有什麽用!如果我不出去賣,家裏吃什麽喝什麽,媽媽的藥錢哪裏來?”
連兵偉臉上瞬間變得蒼白,下意識擡起手,又想一耳光打過去,卻半路就無力地低垂下來。
他的身子踉踉跄跄,如同喝醉了酒一般倒退數步,無力地靠在一顆行道樹上,茫然地望向天空,雙眼空洞。
兩行老淚,無聲地流下。
“爸!爸!你怎麽了?你别吓我啊!爸!”女兒被他的樣子吓壞了,趕忙跑過來扶住他,哭泣道。
“對不起,都是爸爸沒有用,沒能支撐起這個家,沒有能力養活你媽和你,可是,我心好痛啊!”連兵偉愣了半天,猛然淚水飛濺出來,捶胸頓足,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
“爸,不怪你,你也是沒辦法……可是,可是我也是沒辦法啊!媽媽一個月的藥錢就要好幾百,可是家裏是真的沒錢了啊,我怎麽忍心看着媽媽受苦,我實在是沒辦法,沒辦法啊,啊啊啊啊……”
父女倆人,抱頭痛哭。
“閨女,聽……爸的……話,這行……這行不能做啊!做了……可是……可是要毀你一輩子的啊!爸媽就你一個女兒,還想看……你穿着……嫁妝,嫁進一個……好人家,生兒……育女,幸……幸幸福福地……過一輩子的啊!”連兵偉泣不成聲,涕淚交流地勸道。
“爸,我也是沒辦法,真的是沒有辦法啊!”
連馥穎哭得撕心裂肺,雙腿一軟,就跪倒了父親面前,抱着他的腿,絕望道:“而且,而且我已經得了髒病,就算活着,又有什麽意思!”
“什麽?”
想起女兒身上那異常濃郁的香水味,和淡淡的腥臭,以及剛才嘴唇出血,也堅決不讓他碰一下的情景,連兵偉腦袋嗡地一下,如遭雷擊。
一瞬間,他連死的心都有了。
他們這一家,還怎麽有臉在單位家屬區待下去,真的是不想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