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中華制造,規模如同一個小城鎮。
連綿的廠房、居民區、還有新建的商業區,将原來的總公司包在核心,沿途道路四通八達,再也不是當初一條土路就直達門口的景象了。
郵政車輕車熟路地開到總公司門口,不耐煩地按響了喇叭。幾個穿着沒有軍銜标識的保衛處人員,快步從門崗走了出來,笑呵呵地掏出香煙,給司機遞了過去。
“師傅,辛苦你了,下邊的事就交給我們吧。”
雙方交接過很多次,早已熟門熟路,司機打開後車廂門,掏出打火機點燃,含糊道:“你們自己提吧。”
兩個壯實的保衛人員,對着後車廂内幾麻袋的郵件畫了個圈子:“這些都是?”
“都是你們的!”司機抽了口煙,滿腔怨氣道,“你們這次的招聘可是把我們害苦了!全國的信都往蘇城寄,每天都是好幾萬封!我這隻是一部分,待會兒至少還要再跑幾趟,才能把所有的郵件給你們全部送完,今天别想再接别的活了。”
“您辛苦,您辛苦!”
值班的保衛處幹部,從崗亭内取出一個信封,塞到他口袋裏,輕輕拍了兩下。
司機臉上的怨氣這才消去:“我沒事,幹的就是送信的活,送哪不是送。關鍵是分揀處的同事,他們已經累趴三撥了,人人都有很大怨氣,現在領導抽誰,都不肯接你們的活了。”
“郵政的同志們都辛苦了,我們領導都看在眼裏,一定會有所感謝的,請大家再辛苦辛苦,過了這段時間就好了。”值班幹部委婉地感謝道,順手将一條軟中華,放到了駕駛座上。
司機聽懂了他話裏隐藏的潛台詞,滿意地點點頭。
看着車上的麻袋都搬空了,他将煙屁股一彈,關上後車廂,鎖好,上車随手将煙放進了維修箱,然後發動汽車,向保衛人員打了個手勢,一踩油門,按着原路返回,再去取下趟的郵件。
“這可真沉!去總辦的路那麽遠,我們可沒力氣扛過去!”
慢慢一麻袋信,少說也有五六十公斤,幾個五大三粗的保衛人員,也隻能一次提一袋,将之搬進去。
“那就叫一輛車過來。”
值班幹部回到崗亭,拿起内部電話,撥通了運輸處的電話,讓他們派一輛電動車過來,搬運信件。
很快,一輛黃色條紋、車身爲乳白色的電動平闆車就開了過來。
保衛人員将信件一代代搬上電動車,值班幹部帶着兩名保衛,跟車來到了新辦公大樓。
通過大廳公用電話,他打通了人事部:“王部長,又來了一車郵件,我們搬不動。麻煩您派幾個人下來,幫我們一起搬上去吧!”
電話中,傳來港味十足的哀嚎:“我的天啦!早上才送來一車,這又來一車!前天的信,我們都沒拆完,昨天的還原封原樣放着來不及拆看。今天又來這麽多,我們什麽時候能處理得完啊!”
保衛幹部用看好戲的态度,戲谑道:“王部長,你們慢慢整理,不着急。郵政的人說了,這隻是一部分,他們那裏還有好幾車呢,他送完就趕忙往回趕了,說争取今天把信都給我們送過來。”
他是航儀廠留用幹部,還留着國營企業時的心态,并不怕人事部的人,便是部長也一樣。
“我XXXX!”
王部長忍不住在電話中罵了粗口,大吼道:“不行!我要求公司給我們加派人手,要不然我們忙到年底,都别想把這些信都處理完!你們稍等,我這就讓人下來幫你們搬!”
“那就謝謝了!”
保衛幹部道了聲謝,肚裏偷笑地挂上電話,回到外面,将剛才王部長的反應,說給了兩名部下聽,惹得他們也是哈哈大笑。
“說實在的,這信也真的太多了。廣告才登出去三天,我們就已經收了幾十麻袋的信。就算一麻袋隻有一千封,那也有幾萬封了,難怪人事部忙得嘴歪眼斜。”一名保衛叼着煙,感歎道。
“這算什麽多!這兩天收到的,隻是本市或是附近縣市的應聘求職信函。遠一點的地方,寄出的信件大概還在路上呢,省外的就更久了。我看一周以後,才是真正的高峰期,估計一天起碼就要收到上百麻袋的信!那時候,才是他們真正痛苦的時候!”值班幹部笑了聲,說道。
他的調侃,并沒引來其他人的應和,兩名保衛人員連同電動車司機,都不約而同歎了口氣,望着車上一麻袋一麻袋的信件,表情十分沉重。
如此多的求職信函,絕不是中華制造的魅力達到了無邊,才會吸引全國如此多的人才,争相投奔。
“以前一直待在廠裏,從來不知道,現在下崗的人會這麽多。這兩天已經收了幾萬封,以後會更多,最後可能會有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的信送過來,難道國内的經濟,已經差到這種程度了嗎……”一名三十不到的保衛人員,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很是低沉地說道。
他們這些保衛,大多是原來航儀廠留用人員。
别說以前,在一個封閉的小環境内,對外界變化不敏感。就是現在,中華制造也基本自成一體,跟外界的交流也非常少。雖然他們經常看報,知道國内的經濟現狀不太好,可是缺乏感性的認知,并不覺得有多大不了。
但當他們看到這一車又一車,一麻袋又一麻袋,送來的求職信函如海一般,他們在最初看熱鬧的心态過後,也不覺有些發寒。
這經濟,該差成什麽樣子了啊!
聽到他的話,電動車司機有感而發道:“你們是一直待在公司,可能不知道情況。
我是後來才辭職過來的,我原來那廠,聽說去年底已經徹底破産了,幾百号人都沒了工作,那才叫凄慘!
有本事的,還能去私人企業給别人幹,那些沒能力的、年紀大一點的,就隻好去街上擺攤。年輕的小夥子不少跟了街上的混混,在外面偷雞摸狗。
還有些廠裏的女工,爲了五塊錢就讓人又親又摸,給二十就……他們的男人知道媳婦兒在做什麽,可是爲了一家人能活下去,也隻好裝作不知道,每天都能看到有人在家屬宿舍又哭又嚎,砸得滿手是血。
我們家屬宿舍,前兩天才有一個工人上吊了,就用皮帶,把自己吊在了大門的防盜窗上,遺書上說交不出孩子今年的學費,孩子被學校趕了回來。他對不起孩子,對不起家人,實在是扛不住了,隻希望廠裏看在他都死了的份上,可憐可憐他們家,多幫幫他們,把孩子的學費交了,别讓孩子沒有書念,以後沒出息——那隻有幾十塊錢啊……”
他眼圈忽然紅了,哽咽着說不出話來。
“幸虧當初是中華制造合并了我們廠,要不然……”雖然天氣已經越來越暖和,可是另外那名稍微年輕一兩歲的保衛人員,還是不寒而栗地打了個冷戰。
“是啊,要不是中華制造……”
聽到他的話,所有人都沉默了,擡頭看着眼前巍峨的辦公大樓,心中充滿了感激與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