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民大校園的景色卻幾乎一點沒變。
隻有仔細的去觀察和體驗,才能發現一些局部的變化。
比如說蓋了幾棟新校舍。
小竈食堂多了,菜品豐富了。
學生宿舍裏有空調、有洗衣機了。
公共教學樓和圖書館内部的裝修和設施都變的更好了。
校園裏有些地方還增置了電子屏查詢屏、自動販賣機之類現代科技設施。
但這種變化幾乎都是不顯山不露水的變化。
屬于内在的範疇,不怎麽會影響表面,就像卓群自身所發生的事兒一樣。
或許也是因此,在曾經幾世人生的末尾時刻,卓群從沒有産生過要在來這裏走一走、看一看,回顧緬懷自己過去的想法。
一是因爲他的身上已經承受了太多舊日時光,已經沒什麽懷舊的興緻了。
二是因爲他每次醒來,幾乎都是從校園裏開始的。
既然結束和開始的距離隻差一步,又有什麽區别?
但這一世的2019年9月28日的下午,他卻來了。
因爲情況已經不太一樣了,他如今再不是一個人了,身邊有貝璐陪着他。
事實上,從東方快車上情不自禁爆發的羅曼史開始,他們就幾乎一直待在一起。
到達伊斯坦布爾下車之後,他們先是在卓美亞佩拉宮住了一段時間。
然後又反過頭去周遊了保加利亞、羅馬尼亞、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德國、荷蘭、比利時。
當年十一月才遲遲趕回了卡佩莊園,參與狩獵季。
而到了第二年年春天,他們又照樣來了一次這樣的旅行。
再之後,就是他們在尼斯的老房子裏隐居,一直在普羅旺斯地區待了兩年。
他們把一切都放下了,什麽世事也不想過問。
連《三體》第三部上映的事兒,貝璐都沒有參與,完全托付給了自己公司的高層執行團隊。
哪怕是今年年初回到祖國,準備迎接關鍵時刻的到來,各自開始安排“身後事”。
他們也隻是春節期間要去看望自己的父母,才分開過一小段時間。
說實話,雖然明知道彼此在進行一場似乎就不應該開始的,充滿了虛幻感,也許注定沒有結果的短暫愛情。
但他們卻愛得情不自禁、難舍難分,十分投入。
所以在臨近關鍵節點的最後的幾天裏,貝璐提出希望看看卓群上大學的地方。
卓群是不可能拒絕這個要求的。
要知道,這一世,正因爲有了貝璐,他才不孤單。
作爲世界上唯一能夠全方位了解他的人,很有可能還會記得他的人。
貝璐能提出這樣的要求,正是他求之不得的莫大幸福。
反過來應該也是一樣,他或許也是第一個真正讓貝璐感受到愛情的人。
“你們的校園真大啊,比我上過的服裝學院和音樂學院都大。”
漫步在布滿濃密樹蔭,間隙處灑着陽光的校園大道,貝璐由衷感歎。
卓群卻被她那副少見多怪的樣子逗笑了,爲她耐心解釋。
“你上的都是藝術類院校,本身科目比較少,校園的規模自然是不會太大的。而且滬海的地理位置從曆史上就很金貴,建國前周邊就已經沒有發展空間了。京城的大學校區周邊,發展卻要滞後許多,這是最大的差别。”
“你住的宿舍在哪兒啊?”
“就在校區東邊靠近操場位置的老樓,現在都被人俗稱爲‘東風破’了。難道你要去看嗎?那兒真的沒什麽可看的……”
但對這個問題,貝璐卻用肢體語言直接作出了自己的回答。
她牢牢的圈住了卓群的手臂,緊緊貼着他向東邊的方向走去。
而且爲了更方便的說話,不至于被人認出來。
她拉着卓群穿過小徑,走進了靜谧的小樹林。
因爲隻有這樣,她才能夠放心談論他們之間最重要的秘密。
“你知道嗎,越靠近那個日子,我越是不安。最近我總在想,如果我們最後指望的那瓶酒和試驗真能奏效的話,也就罷了。可如果不是,那麽世界的真相到底意味着什麽?我們離開的世界,一切還會真的在繼續嗎?還是會徹底破滅?我爲此很有點恐懼……”
“以我們目前的經驗和掌握的情況,當然是完全無法确定。可無論怎樣,我們都必須假設沒有我們的世界還在繼續,這不就是我們要做些準備的原因嗎?我們不能真是大撒手的一走了之就算了。因爲我們還有我們所在意的人,比如我的父母,你的父母。必須爲他們日後的生活考慮到”
“是啊,還有樊紅。假如她不能跟我們一樣,那麽她也會留在這個時間維度裏。所以考慮到這點,我也在遺囑裏給她留了一筆錢。希望到時候别把她吓到。”
正說着,不其然中,他們撥開偶爾低垂能到頭頂的樹枝,來到了一座橫跨在溪水上的小橋前。
那座小橋是防腐木打造的,規模不大,結構簡單,也就不到三米長。
但就如同受到了神的啓示一樣,卓群忽然冒出了靈感。
他立刻掙脫開貝璐的胳膊,從地上撿起了一塊石頭。
一邊說着“過來”一邊把石頭扔進了水裏。
河水很淺,那塊岩石落入其中,僅僅撿起個水花就不再動了。
“你看呀!你還得見它對嗎?”卓群指着石頭問。
貝璐不明所以,但仍點點頭,因爲透過河水确實能明顯看到那塊石頭的棕黑色。
“我的意思是,宇宙裏的時間概念,或許真的就像人們用‘時間之河’這個詞兒描述的那樣,就是一條持續不斷的河流。時間流過固定範疇就形成了曆史。而我們這些本應該順着曆史河水飄走的人,卻無意裏成爲了就是那塊我扔進河裏的石頭,完全的留在原地了。”
“所以我們離開的世界,時間和宇宙仍舊會無視我們的循環命運,而不受影響的繼續流下去。從此演化出無數個版本。而我們卻隻能被鎖在一個時間範圍内活動,就相當于這塊石頭的體積。也許正是因此,我們每一次經曆輪回,才會禁锢在差不多二十年的範疇裏。”
卓群的話确實發人深省,貝璐也不禁興奮起來。
她皺着眉頭仔細琢磨了一陣後,在表示贊歎的同時,繼續延伸這種理論。
“你的推斷很形象。但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們就和曆史是不斷交錯的。”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當我們每一次輪回,都會讓時間岔出一條新的現實線。也就等于是說,我們每一次離開眼前的世界,都讓曆史前進了二十年。”
“就比如上一次,我們在飛機相遇的那一次,時間仍在繼續。我們所認識的人,都在繼續着他們本在進行中的生活。而因爲我們在這一世又過了二十年,所以……所以如今……難道我的女兒已經三十幾歲了嗎?天哪!難道她已經跟我一樣的大了?”
貝璐突然黯然失聲。
因爲如果真的是按照推論的這樣,她的女兒雖然尚在人世,但客觀年齡卻不是她能接受的。
而且她又有什麽辦法去追趕逝去的二十年?
何況假如真的追上了,是不是也意味着她會驟然衰老二十歲呢?
這種想法,沒法不讓她的心情凝重起來。
不過說實話,其實貝璐所想的還不算是太糟糕的。
因爲此時卓群的心态,其實遠比她更要崩潰。
别忘了,在重生輪回這件事上,卓群比任何人更有經驗,所以就能注意到更多的細節。
他突然想到,自己每一次重生醒來的時間并不是固定的,而且是不斷延後的。
那麽假如……假如時間會一直往後順延,這又代表着什麽?
是不是代表着他們這兩塊“石頭”被時間不斷沖刷,生存和活動空間變得愈來愈小?
就像石頭總有一天會被水洗蝕幹淨似的,那是不是代表着他們也會……
不,不,這太可怕了。
也許他們的末日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就取決于他們醒來的時刻。
毋庸置疑,這個思考遊戲的突然卡殼是有原因的。
他們讨論的話題已經變得太過嚴肅,也變得讓人不安起來。
他們都沉浸在自己的憂慮裏,誰也沒說話。
貝璐甚至坐在了橋欄杆上,憂愁的撫摸起了風化的木橋。
而卓群則滿臉肅然的凝視河對岸的一隻樹下的松鼠。
那個小動物以比他更警覺的眼神望着他。
這種情況,直至被一個穿着運動體恤和運動短褲,也走到這個地方來的中年女人。
以及随後追逐她而來的一個十幾歲男孩打破。
顯然這是一對關系良好的母子。
他們正像平時相處那樣開着玩笑的跑進樹林。
但恰恰就在母子倆經過卓群和貝璐的身邊時。
那個母親眯起眼睛,對他們露出了好奇之色。
甚至走過去後,還忍不住扭過頭來相望。
本來卓群和貝璐全沒在意,都以爲是或許是這個媽媽看到帶着墨鏡的貝璐感到面熟而已。
卻沒想到那個女人站住了,竟然略顯遲疑的喊出了卓群的名字。
“你是?”
卓群不得空閑的腦子,這時才把注意力放在女人的身上。
而這一關注,沒多久就認了出來。
他不無驚訝,脫口而出叫出了對方的名字。
“哎呀,郭?怎麽是你呀……”
郭立刻笑了。
“沒想到,你還記得我哪。我剛才心說呢,怎麽看你這麽面熟啊。沒想到,真沒想到……”
“你過得怎麽樣?我是說……你怎麽會在這兒呢?”卓群不可思議的問。
“你問這個?嗨,我孩子的爸爸是這裏的老師,教經濟學的。我和兒子是一起來找他的……”
郭說着說着,臉就紅了起來,就像她年輕時時常會呈現的腼腆。
卓群立刻被這種他曾經相當熟悉的神情所吸引。
但另一方面,郭如今的穿衣打扮卻明顯與嫁給他之後完全不同。
而且郭兒子的面容,和他們倆曾經有過的兒子卓識,也存在着較大的差異。
這就使得他難免有種物是人非的别樣滋味在心頭。
真就像童安格的那首歌唱得似的“愛與哀愁對我來說像杯烈酒,美麗卻難以忍受”。
“你過得怎麽樣?現在在哪兒工作?你也有孩子了吧?”
郭對卓群的内心反差卻毫不知情,仍舊表露出幸福的微笑來。
顯然過去他們的那點事兒,對今天的她來說已經不算什麽了,她對自己如今的生活更爲滿意。
而她不經意瞥向貝璐的一眼,算提醒了卓群。
他連忙給兩人介紹。
“我……我也還可以。貝璐,這位是……郭。她是外院畢業的,過去她常陪着許雲濤的女朋友張蕾一起來我們學校,看電影,聚餐。現在,顯然成了我們學校的家屬了。郭,這位是貝璐,是我的……”
“我們去年剛結婚,所以我們還沒有孩子。”
貝璐主動拉住了郭的手,親切地笑着說。
她很清楚郭是誰,知道在卓群的另一次人生裏,郭扮演着如何重要的角色。
所以她也更能體諒卓群此刻的心态和感受。
于是爲此不但撒了謊,還主動摘下了臉上的墨鏡。
果然,卓群不但對她的體貼露出感謝的神情。
她的臉也讓郭徹底睜圓了眼睛。
有一瞬間,郭像是僵直成了石膏人,滿臉的不敢置信。
“你是……貝璐?你是那位大明星?那位導演?”
“其實……我主要是制片人。”貝璐補充。
“你們……哎呀,萬萬沒想到。我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今天真是太巧了!簡直就像做夢一樣……”
跟着郭就沖興奮的兒子招手。
“來呀,小楠。這是你最喜歡的貝璐……阿姨。你不是說《三體》你都看過十遍了嗎?難道你不想跟她說說話嗎?”
“您好,阿姨,我想告訴您,我……我太喜歡《三體》了,那是我看過最棒的電影!您是最棒的電影導演,我最崇拜的最喜歡的大明星。我真沒想到能有親眼看見您的一天,今天我太走運了。您和我媽媽是朋友嗎?我……我能找您要一張簽名嗎?……”
郭兒子爆發出極大的熱情,多少還有點緊張和慌亂,顯然他的母親說的不假。
而貝璐盡管被一聲“阿姨”叫得有些别扭,但應付這樣的影迷卻信手由來。
她不但滿足了孩子的願望,而且主動拉着他照了一張親密的合影。
這自然讓郭母子都高興壞了。
她們帶着興奮感謝了許久,一個勁保證貝璐再有任何新電影,她們都一定會去看,并且推薦給他們認識的人。
更沒想到的是,正在這時,孩子的父親也随之出現了。
那是一個戴着眼鏡的男人,但儀表堂堂,很有教授風範。
他打着電話就等在樹林外。
于是郭接到了丈夫的電話,也把他叫了過來,介紹給了卓群和貝璐。
兩個人都盛情邀請卓群和貝璐一起吃晚飯。
貝璐看了卓群一眼,并沒有拒絕,高高興興的答應了。
甚至因爲這頓飯的愉悅和美好和諧的氣氛,她還臨時冒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做出了一個讓卓群吃驚的決定。
她竟然要以慶祝《三體》三部曲,票房都進入了全球前一百位的名義,辦一次盛大晚宴。
誠邀郭全家參加,甚至還有卓群的其他大學同學。
而日子就定在10月10日晚。